四周蛙鸣已息,雨脚变细,打入竹林敲动叶片,“哗啦啦”作响一片。潮气甫入尘土,沿着每一寸湿泥,将温度送入茅房的风口。好似有一双又一双的鬼手骚动着密密麻麻的手指,挠着关阇彦的皮肤。

    这些动静将孩童的哭声烘托得越发神秘,甚至让他有了些许错觉——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活物的声响,稚嫩的声线起伏不定,乍闻似抽噎哭声,可但凡多留意,就又会觉得那物是在咯咯诡笑。

    童音如嗔如笑,持续许久,时间越久,声音就越发虚弱,有要减弱的趋势。关阇彦心中琢磨,这样的动静但凡出了距离茅草院两尺朝外的地方,都难以被捕捉。然茅草院建得远离尘嚣,虽与巷街距离不远,二者之间却有不少葱郁草木充当隔绝。

    所以,符合捕捉条件的地方唯有这片靠院后西侧的空幽竹林。

    若不是今晚被迫呆在此地避雨,他可没有机会察觉此怪异之处。

    他确信这些鬼童之音的源头就在竹林旁的茅草院——“这陆子礼处处都有鬼……”

    短短功夫内,关阇彦已疑心四起,狂狂如乱风般席卷他的心神,他确信童音的存在必乃属实,微探内息,发掘休息了几个时辰已有少则一成的功力恢复好了。

    翻翻墙应应该不成问题。

    他决心去探探院中情况,瞥眸身侧垂着脑袋的魏郁春,嘴角扯顿——不是吧?如此熏臭之地也可睡得如此安稳,倒是好养活。

    不对!或许……他狐疑地盯着魏郁春埋在臂弯里侧摆的脸庞,呼吸好似极其缓慢。他欲伸手去探看,又思及孤男寡女之忌,不愿僭越……罢了,都睡茅厕了,还有什么讲究不讲究的!

    他甩头抛开乱七八糟的念头,抬手而去,用手背碰到女子的额头,烫地如同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红薯。他手温冰凉,被这么一烫,大为惊诧。

    他扶额咬牙,倍显难堪,心中难免抱怨:“她怎么这么容易中热病?!”

    也不知此时什么时辰了……现在夜深人静,周边无人可帮她,他身上也没有备应急的药物。关阇彦仔细端摩着魏郁春的神色,她除了身子发烫、呼吸减慢外,无其他异样,也就是热病还没有很严重。

    在感叹魏郁春命运多舛的时候,他也想好,为今之计就只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命不该决,她定会坚持到明早。若是老天爷还尚对她有些许同情之心,明早天亮之时,雨就该停了。现在能帮他们的人,唯有竹林外茅草院中的陆子礼……

    一想到明日没办法按计划直接取药走人,还要看不知多久陆子礼的眼色,他满心郁结地闭上了略显疲惫的眼。

    关阇彦方料理好魏郁春的事情,刚要出去探童哭之声时,那些透过林幽之静传进来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他清醒的神智更紧绷了几分,他不甘心地追着声音飘过的痕迹追索到茅草院,一人之高的篱笆挡着他的视线,被分隔成无数只窗格般的画面中,一切还是那么地死寂,好似任何风吹草动都被提前框定好了动机,重复着在不同的时间点摇摆浮动。

    茅草院中依旧没有任何灯光,雨水还在下,漫天阴云,遮月而行。眼力甚佳的关阇彦一连好几次没分辨出脚底下坑坑洼洼的水坑,无数次踩进去,脏了裤腿。

    这院子中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掩饰在童音之上的神秘感顷刻消匿,他差点以为方才感觉到的阴气森森不过都是一场诞梦。

    “怪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发出声音的鬼东西知道了他的动作,一见他来就收敛了动静。他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巧合。

    但他还是一个箭步攀着篱笆杆,一跃而上,轻声踏足在淤泥遍布的院中,他浑身的毛孔都已张开,前前后后不知长了多少只眼睛,片刻不松懈地收集其中所有异样。

    此时——

    深藏于东侧、朝南北方向延申的茅草屋群的某处屋角的暗室中。

    屋内昏暗一片,近乎失了分辨其与墨夜的棱角。若不仔细看,还以为屋内外早已融成了黑水烂淌在了雨坑之中。

    可平平无奇的屋子中却暗藏玄机,角落塞满落了半指深灰尘的杂物,而最接触地面的一处箱箧的底部,却有一只方块样的地板,外面流泄着黄色的光线,将地板牢牢包裹着。

    若变作飞鸟俯瞰,只觉得此乃某种深藏古籍的流光阵法,神秘却诡异。

    方形的黄色光线下藏着的便是通往地下暗室的甬道,甬道直抵深地,阴气更甚,故而阶梯状甬道两边皆安置着抖动豆大烛火的灯盏。

    关合甬道阶梯上伪装成砖块的方块地板留出些许让灯光溢出的小缝隙,那些在外看似神迹的光线就是由此而出。

    虽然灯盏渺小,灯火昏黄,可长时间驻足于昏暗之地,再晦暗的光芒也显得惹眼。

    地室下,陆子礼换了一身庄重的浓黑色长袍,拖曳着地室灰扑扑一地的尘土,虽说是长袍,可做工粗糙,边边角角无不冒着寒酸的粗丝,看着像是自己随手拿了一件改长的粗衣泡进染液粗劣制成的,因为在很多衣物的褶皱处,还泛着白黄白黄的斑点,依稀能从中看出这件粗衣原本的模样。

    黑色长袍还缝了只硕大的斗篷,陆子礼将其牢牢扣在脑袋上,遮住他半张脸,隐隐之下,唯有他那白如死人的面色和干瘪无色的唇瓣暴露在昏昏然的灯光下。

    他哪有半分医者之风,浑身上下倒是无处不透露着阴邪之气,不像是白天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短命鬼,反像极了偷练什么左道之术的邪道。

    他将唇抿得紧紧的,闭合的唇线之处剧烈地颤抖着,配合着颤抖的是他从宽衣袍伸出去的那只手。

    他身姿高大,面前安置着的是一张与地室周遭荒凉之相显得格格不入的软床。软床下是用柴棒沾着碳粉画出的大圆,床头床尾衔接大圆,两侧则有两个半圈的小灯烛按照轨迹,整整齐齐排列在上头。

    如此布局颇具巧思,可此处巧思沾染了不知多少的私心邪念,显得这就是某种邪术施展时所需要的阵法。

    软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她身上盖着一张松软的棉被,面庞红润,呼吸匀紧,乌黑乌黑的油亮长发随意散在床铺上,瓷娃娃一般睡得很熟。

    可床尾处也有一只耷拉着双腿荡在支撑软床的木板的外头的,和床上安睡女孩儿一般年纪的小丫头。

    她额角鸦羽般的几撮绒毛被汗水浸湿,她脑后扎着的一对羊角辫早已散乱,一半都散落在后脖颈处,有些狼狈。

    陆子礼黑袍下颤抖不止的手将羊角髻女孩儿的口捂得严严实实,那小女孩无心继续淌泪,只好挣扎于在他的手缝中寻找呼吸的机会。

    陆子礼颤抖而抿紧的唇鼓了鼓,一句从喉间挤出的微哑低吼声,如同深渊般吞噬人心:“今夜为何哭闹,你我分明早有约定!”

    羊角髻女孩儿大大的瞳仁被吓得顿缩,她身子软了软,好似松了劲儿。

    ……

    关阇彦在上面步履如飞,即便他已很小心,可若是步入靠近陆子礼所在地室上空的范围,下面的人依旧能很块察觉端倪。关阇彦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是沿着空地或者廊道抹黑而行。

    可下面的人却不会这么认为,陆子礼浑身汗毛顿立,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不仅是他,被捂住口急促呼吸的小丫头也有了反应,她眼神快速飘到室顶脚步匆忙掠过的地方,紧张地亮了亮眼睛,好似在瞧见什么曙光。

    她松骨的身子登时又挺立回来,面对陆子礼的要挟,还是义无反顾地“呜呜”好几声,希冀能被地室上的关阇彦听到。

    陆子礼的神色则越来越凝重苍白,他疯魔的劲儿上脑,按耐小丫头的手劲儿变得越来越大,他压声怒道:“住口!”

    关阇彦顶多抹黑沿着道路走到尽头,看着每个屋子都关得严实,在外头根本察觉不到任何异端——至于地室内的所有动静,若非俯首帖耳于甬道砖口处,绝然无法感知得到。

    他很快就从尽头返回,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茅草院,继续回到还在茅房躲雨的病秧子身边守着。

    估摸后半夜更难好好入眠了。

    察觉关阇彦脚步声走远,直至消失,陆子礼恐怖的狠厉目光骤然空洞了回去,他早已靠着脚步声的变幻,分辨出这是个男人的动作——

    白日那两个来自“天台山”的野民没拿走药,定不会轻易离开,他也有意于放出规矩,示意二人若需取药就必须按照他的规矩行事。

    否则,坏了规矩的话,那便惊扰了天仙大人,他的愿望就更难实现了!

    羊角髻女孩知晓好不容易引来的能帮助自己的人离开了,好不容易升腾的希望化为乌有,满脸又仅剩下了恐惧和疲惫。

    小丫头小小年纪就已心机深重,不管是希冀还是绝望,她都只肯藏起来让自己明白,无论是何样的外人都没办法分辨她的情绪变化——陆子礼也不能。

    将近子时了,这是秘术施展的必须时间点,片刻不可多,片刻也不可少。

    陆子礼一等关阇彦离开,立马掐准时间点,用另外一只手将清洗过的取血的器物熟练地装组起来,他捂着小丫头的口前移到熟睡女孩儿的身边。将各种千奇百怪的瓶瓶罐罐连同割血引血的自制空心针摊开在床头。

    陆子礼瞪了一眼神情紧张的羊角髻女孩儿,恶声道:“一个月前,你哭哭闹闹我并无意见,只当是让你熟悉这些必经之苦,但一月既过,你怎可继续放肆?”

    说话间,他已经将第一根针扎入了熟睡的女孩儿臂膀上,那根针为取血而故意磨了空心,比寻常针灸所用的针要粗上五倍。

    羊角髻女孩儿被此物害得曾痛到哭干泪腺好几日,被针刺过的臂膀也常常布满深紫色淤青,伤处被长衣藏在里头,难以外露。

    可床上的女孩却依旧无知无感地阖着眸,一时间不知她究竟是个白净无暇的小美人,还是一具好看却没有呼吸的瓷摆件。

    羊角髻女孩儿盯着这个女孩儿,知道这便是陆子礼最为宝贵的女儿,而她的女儿不知生了什么怪病,陆子礼竟要她没日没夜地为其输血续命。

    可他坚持到现在,从未见女儿醒过,不管他对她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一直这样沉睡着,什么反应也不会有。

    羊角髻女孩儿记得最初见到这个女孩儿的时候,她皮肤冰白无血色,摸起来也和死人一样没有温度,就吊着最后一口呼吸活着。

    陆子礼坚信于某种突然获得的秘术可以起死回生,他信仰指引秘术的“天仙”,对照秘术找到了和他女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她,让她为其流血续命。

    作为报酬,陆子礼则答应收她这个流窜于各个镇子和村子间的小乞丐做干女儿,她不必食不果腹,不必衣不蔽体。

    为了换取这些生机之本,她仅仅需要每日提供自己的血液,还有绝大多数的自由。

    她答应了,并且一答应便是一个多月。

    如今,陆子礼居然真的靠着天上掉下来的大好秘术,将他那差点下地府的宝贝女儿抢了回来。

    他的女儿呼吸趋于了稳定,面色不再枯黄,变得越来越红润,本就白皙皮肤的她,躺在软被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哪有半点绝症不治之样?

    可陆子礼却与之相反,因为让他女儿恢复成现在这样的功劳,并不都归功于羊角髻丫头——陆子礼已经将第二根针送入了自己的臂膀,毫无犹豫地,他竟半点闷痛之声都没有发出。

    羊角髻女孩对此已不敢再多看,因为她知道陆子礼疯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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