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台三人,两人在杌子上,一人在蒲团上,对坐下来,两锅不同的药汤熏得人有些头昏,因为几味同屋内飘着的香烟混杂起来有致幻之效。

    陆子礼从桌子上拿来三片薄荷叶,一片自己含在口中咀嚼,另外两片则发给了关魏二人,薄叶被嚼碎后在口中炸开凉意,瞬间让二人的大脑清醒过来。

    陆子礼端坐着,面容虽然憔悴,但满头炸开的白花花的发已被他打理整齐,再心乱都不可无礼待人,这完全符合他那古板枯燥的秉性。

    他取二只空碗,分别盛下滤了渣滓的药汤,递给了面前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多谢大夫,”他们齐齐称谢。

    药汤入腹,刚好清荡开还粘在喉咙和口舌上的饭食腻味儿,清凉久了却涩口的薄荷味儿也被冲淡了不少。

    这股爽意如闪电般从头到尾贯穿了人身,无论是感慨还是叹惋的清醒,瞬间就成了热烟似的,从头顶上飘走了。二人甚至差点没从中缓过神来,看着陆子礼这副不喜不悲的模样,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昨日初见时的模样,糟心的父女难事也仿佛还没发生似的。

    但他们知道这不可能。

    陆子礼无声将手朝前襟探去,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大一小两张纸取出来。等关魏二人饮药完毕后,携手收拾净了台面,将两张纸挨个摊开,文字刚好是关魏二人能直接看懂的朝向。

    大的纸是一张特意做大的麻纸,黄黄的一大片,粗糙却厚实,正面上上上下下排着看不懂的大字,印字的墨水断断续续,一会儿一个字上缺了角,一会儿一个字被糊了好几片的墨点,还都排列密集,活像一堆围着食物乱走的蚂蚁。

    这些字虽然看不太懂,但一笔一划的走径都十分逆反常理,整个字形都像是左右对反了一样。除了拓印外,他们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留墨方法会同时具备这么多的特性。

    陆子礼垂着眼眸,静静地看着这面黄澄澄的麻纸,回忆起初遇此物的情形:“两个月前,我去盘龙山采药,偶然间步入险崖,跟着着滚石一起滚入不知哪个方向的山坡,醒来后发现身边有一只圆拱状的大石墩,墩上刻满了南禺古字。我竭力踮脚上望,才面前看到墩顶的影子,惊人地发现便是连墩顶都刻了这种古字。自从中晋文化迁移后,南禺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些古文了。这只刻满文字的巨大石墩出现时,竟显得诡异。”

    “我以为是郊社,好奇去看,发现了这些文字的内容,只可惜这块石墩被摧残太久,又无人修葺,破败凋敝得厉害,很多文字早已看不清了,即便拓印下来也辨认不了。”

    关阇彦和魏郁春皆面色沉重,尤其是关阇彦,好似又开始分析起南禺古文和幕后黑手的关系。

    而魏郁春则提前开口,道:“既是不知是哪个方向,陆大夫你是怎么从盘龙山返回的?”

    陆子礼不紧不慢地接道:“我着急寻路离开,可树木遮挡了斜阳,影子都辨不清楚,周边无低流的河流,活物除了细微渺小的虫子外别无其他。幸好傍晚海潮声起,我通过辨音而识出方向。我来盘龙山的次数很多,这方面的经验很充足,所以将东西拓印下来后就顺利回了家,后来发生的事情二位也都知道了。”

    说罢,他惭愧地垂地了几分脑袋,气质更显颓靡。

    “海潮?”关阇彦终于有了反应。

    “那山中怪石嶙峋,西北面山体陡峭,东南面山体则纵平若纵切的刀面,人称龙崖,崖下靠海,波涛万里,激流不断。”

    关阇彦本以为既然这些邪性十足,又和古溪村黑衣人有关的秘术在盘龙山,那么山中应该也有些诡异的人存在。听陆子礼的描述,他却发现里面至始至终都没什么可疑人的动作。

    或许是两个月时间已久,陆子礼会忘却不少细节也说不定。

    抱着这种念头,他特地强调:“陆大夫那时可有见过什么别的人?或者说,多次山行时,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这个问题问得陆子礼面色一僵,这是懵怔的反应,他茫然道:“此地颇险,所以没什么人愿意去那里。历来只有我敢去那里寻觅稀草。”

    关阇彦心道一句“怪了”,难道是陆子礼命太好了?以他对那帮黑衣人的见解,他们若是发现有人盗取秘术,必会杀人灭口,说不定还会再用此换脸术掩盖罪行。

    若说陆子礼至始至终就只光顾过那一次盘龙山便罢了,但现实就是人去了很多次,黑衣人却一次都没发现?

    要非说陆子礼命好,他觉得陆子礼的女儿估摸在刚开始被施下秘术时,就治好了怪病吧?然而人女儿就是没治好,所以这种说法真是怎么想怎么怪异,牵强极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抓着此处追问不休,干脆默声不言了。

    魏郁春的注意力已经放在另外一张和麻纸摊在一起的纸张,上面是陆子礼特地将左右写法颠倒的古文誊抄下来后,再用汉文翻译在旁注释好的内容。她虽有冯迎春的记忆,但此女先前痴傻,家中也没人懂学问,所以看着古文的时候一头雾水。

    当她看到还有这些内容的时候,紧绷的精神顷刻放松了不少,可略认真钻研琢磨几下密密麻麻的汉文注释,她整个人又深陷进了比方才还要忐忑的心境中去。

    因为其用语阴鸷狠辣,每个字都像沾染了无数冤魂恶鬼,紧紧盯一会儿,那股摄魂之力就遁入她的脑海,像被诅咒了一番。

    即便移目,也难以摆脱心有余悸的心情。

    陆子礼钻研此物两月有余,难怪会痴疯至此,最后幸好得到了感化,否则在这种邪物的荼毒下,他怕是永生永世都不得超生了。

    魏郁春甚至敬佩起了陆子礼,因为若是一般人,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能从邪物酿造的幻局中走出来。

    关阇彦被她的反应激到,忙也要去看那物,结果被魏郁春拦下:“别看了,此物极能污人心境。”

    “烦请陆大夫和我们简略说说吧。”她勉强牵起一笑,额头还冒着虚汗。

    陆大夫知道她并非大题小作,最开始他在盘龙山的古文墩上辨认这些字时,背脊上也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悚意。

    他颔首道:“我带回来的这部分主要是天仙秘术中关于血术的记载,用幼童换血以达疗病所需,其可治百病。当然条件也都很苛刻,找到适龄的换血孩童并不容易,按道理寻找媒介应该不那么难。可除了我自己和长岁有血缘关系外,没有别人符合媒介血缘的条件,索性我在成为施术者的同时也亲自当了媒介。”

    魏郁春从中听出了一些奇怪的意味,略一沉吟,后道:“若陆大夫不自己当媒介,只做施术者,身体岂不是不会遭受这么大的反噬,毕竟毒血并不会汇聚到自己身上?”

    陆子礼面色亦是沉了沉:“没错,只要找到更多的媒介便可以。”

    “更多?”关阇彦突然附道,“果然这什么秘术比我想象得还要邪性。如果陆长岁身上的病灶一日不除,媒介就需要承担越来越多的毒血,直到把自己体内健康的空间全部挤压殆尽。媒介死了,估摸还能再找下一个媒介,以此类推,无穷无尽也。”

    魏郁春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很快就联想到了陆子礼的命运,忙不迭忧虑道:“那陆大夫你……”

    陆子礼却忽地展眉,嘴角浮现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我明白。只是我浸淫此道太久,一心只想救活心爱之人,鱼死网破也不足为惧,一点点女儿病灶可灭的希望便能支撑我一直坚持下去。”

    是啊,所以陆子礼在看到陆长岁形容愈渐变好后,他才会变本加厉地施展术法。

    他抬手望着自己瘦的快皮包骨的手臂,上面覆的一层薄薄的病肉活似绷在灯架上的泛霉灯布,那灯布已经快崩不住骨头架子,眼看就要一戳即破。

    他的话音顿了顿,却没有结束:“不过经此一看,我发现你们说得才更有道理。救活女儿的执念即便可以被化解,我也已油尽灯枯,没了我,女儿依旧难以生活。更何况……我根本坚持不到那个时候了。”

    屋内又变得寂静起来,杌子上的两个年轻人都静静垂首,以示默哀,很长时间下来,都无人再好意思开口。

    最后还是陆子礼先破了静:“所以你们是要去盘龙山寻找线索么?”

    二人先前并没有多大负担,乍闻山上奇闻,心情早已落入谷底,一时提不上来。没说一个字,都像是拿着一把利石在心上划了一把,虽然没实质性的伤害,却挠得人满心刺痛。

    魏郁春从沉思中脱身出来,回应:“是,我想那些黑衣人既然与这种邪术关系密切,若是不一探究竟,他们迟早要继续危害无辜者。”

    陆子礼抬起骨节突出若算盘珠的手指,点住小纸张上的几个字眼,郑重道:“别的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一个东西,我从两个月前就感到怀疑了——”

    “酆都罗山。此山在短短这一秘术片段中就出现了不下五次,其在秘术中似乎占据了不容忽视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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