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点、蜜饯、换洗的衣服……”

    岁檀埋首在箱子里,比对着清单一样样细细检查着里面,一片阴影突然笼罩下来,尔后一双手伸出,从后环抱住她。

    她习以为常,头也不回,只敷衍地拍了拍横在腰腹上的手背,便又继续着手里的事。

    她不撵沈凌云也不动,只将下巴搁到她肩膀上,就这么背后拥抱静静看她动作。

    他来时核对已然接近尾声,岁檀扫到清单底部的一行字,像是想到什么般放下纸笔,转而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哦对了。”

    她在他怀里转身,将自己变成与他面对面的姿势,兴致盎然地展示道:“这是姐姐为咱们这次去襄城求的,怎么样,好看不?”

    提到眼前的是一个开过光的金色护身符,沈凌云扫一眼便知这得是如何三拜九叩的虔诚才能求到的护佑,顿了顿,敛下眉,似无声叹息,又仿佛在这一息间下定什么决心,转提出另一个建议。

    “你陪我去给母妃上柱香吧。”

    还没等岁檀发出疑问,接着补充道:“给我的生母——静妃娘娘。”

    *

    静妃落水后失身侍卫,一死以证清白。

    皇帝痛失爱妃,感念伉俪情深,不但以贵妃之礼风光下葬,还对其留下的三皇子宠爱有加。

    世人皆道情真意切,但岁檀心里清楚,这事远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个宠冠六宫的宠妃,再怎么也不会因着一两句似是而非的扑风捉影便轻易自刎,更何况既没有实质证据,她身边还有一个幼年皇子足以傍身。

    可倘若有心结的是她的夫君,怀疑她的是天下之主,那这事态的一切发展,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因此,当岁檀名义上随着沈凌云去给亡故母妃上一炷香,却不是去到供奉皇家牌位的皇庙,而是七拐八拐来到护国寺后山的一间祠堂里时,她心里陡然升起“果然如此”的幽幽长叹。

    祠堂里烟雾缭绕,几个老人家正在慢吞吞地扫着地,瞧见他们过来,也仅是微微福身行礼,没有进一步动作。

    岁檀不由得驻足,状似无意回眸,探究的目光在庭前劳作的人们身上缓缓扫过,如一缕微风经过,轻轻拨动了某根未知的弦。

    屋内沈凌云在唤她,她骤然回神,急匆匆跟进去。

    “来了。”

    屋内只供奉了一块黑色牌位,岁檀望过去,意外发现那上面刻的竟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名字,不禁跟着念出来:

    “霜微?”

    沈凌云颔首,拿起香燃上,顺手分给岁檀三□□是母妃出嫁前的闺名。”

    岁檀伸手接过,她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婆母印象极好,不单是因为她是沈凌云的生母,还尤为感谢那些年她借着皇家姻亲的由头对真岁檀的回护,让她不至于彻底沦为弃子。

    这么想着,岁檀恭恭敬敬跪下,老老实实磕头。

    沈凌云没有跟上来,只是停留在原位,岁檀拜完回头,目光和他相撞,莫名觉得落日余晖下他的表情落寞极了,似乎是在看她,又仿佛是在透过她看向遥远的什么地方,岁月悠长地好像在某个角落里响起的经久不息的诵经声。

    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三殿下,往前数十三年,也不过才六岁,是个会哭会闹会调皮捣蛋,会掐着腰指着未婚妻的画像耍赖怎么就只让他看画像的臭小孩。

    然而那一日,他失去了母亲。

    血脉相连的最后庇护轰然坍塌,他再无法做个小孩,必须要摆脱稚嫩,用自己的身躯撑起天下、背负起希望。

    时间过去十三年、跨越两世,沉甸甸已变成他的责任。

    包括守护因赵晟之死而无将镇守的襄城,也成为人们眼中独属于他的义不容辞的义务,天下兴亡,皆在其身。

    可在故去母亲的牌位前,能否容许片刻,让他也有所依靠。

    “沈凌云。”

    岁檀莫名鼻子一酸,掩盖般低下头,从地上撑起身,轻轻道:“你陪娘娘说会话吧,我出去转转。”说完,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仿佛生怕再待下去就忍不住替他哭出声来。

    非年非节,又因着三殿下莅临清除了闲杂人等,除了寺庙的原住居民们,护国寺内外都没有什么人。

    岁檀从后门出去,想了想,绕路到前门,肃穆地迈进去,在每个供奉的佛像前跪下,三拜九叩。

    护国寺供奉众多,她分不清哪个都是主理什么的。

    但漫天神佛,总该有一个灵验的吧。她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念念叨叨:

    “无论是谁保佑的都可以,信女希望这次能守住襄城,希望沈凌云出征胜利,希望——太平盛世。”

    她嘟嘟囔囔地挨个拜了遍,惹得小沙弥们频频侧目。

    然而护国寺实在是太大了,这一路拜下来,竟不知怎的,又拜回了后山,还摸索着寻到了另一间祠堂门口。

    后山里居然藏了两间祠堂,岁檀不由得心中诧异。

    堂堂护国寺可不是阿猫阿狗轻易便能染指的地方,能在这里开设祠堂必然是家底殷实、位高权重。

    然而正常的勋贵又不会绕这么大圈子,家中好好的祠堂不用非要跋山涉水来后山祭拜,静妃还可以说是名节有损、又因为涉及皇室而闹得满城风雨而不得不私下另设,没有此等困扰的其他人家为何还会舍近求远,非要开在这里呢?

    岁檀心中疑惑,但也仅限于疑惑。

    此等关头不易节外生枝,何况和供奉静妃娘娘的那间不同,这间门外守了不少人,瞥见她过来均不动声色地摁住腰间剑鞘,看那架势是随时等待出鞘。

    岁檀连忙赔笑,假装自己走错路刚准备悄无声息地默默离开,便听虚掩的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是凌云家的吗。”

    岁檀霍地顿住脚步,震惊地瞪大眼睛。

    即便只有简单的一面之缘,她也迅速认出这是绥阳大长公主的声音。

    绥阳是沈凌云的姑奶奶、当今陛下的亲姑姑,倘若是她在祭拜的话,那这里面供奉的是……?

    岁檀停在门口,脸上风云变幻,直觉告诉她赶紧走不要牵扯到皇室秘辛里,好奇心又催促她再等等,说不定还有意外收获呢。

    就在她天人交战、艰难抉择的时候,门“吱嘎”一声推开,绥阳的贴身侍女迎出来,彻底斩断了其中一条路。

    只见她微微福身,毕恭毕敬地示意屋里,“殿下,请。”

    能被名声在外的绥阳大长公主如此暗中祭拜的,在迈进去的那一瞬间岁檀想过好几个可能人选。

    然而当她脚真实踩在祠堂的地上,一步步走进去时,还是觉得自己见识少了。

    因为不是一个人,她看到的,是——一排。

    一眼扫过去,上面的名字陌生又熟悉。她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作为新妇参加皇室祭祖时,她在皇庙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名字。

    所以,这是……沈家的祠堂。

    意识到这点的岁檀顿时讪讪,颇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里走也不是,出去也不可。

    然而绥阳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挥挥手,示意侍女扶她起来,岁檀赶忙跟着上前,也想伸手搀扶下——

    突然的,绥阳挣脱开其他人,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面色大变。

    “凌云……把这个给你了?”

    岁檀一愣,循着目光望下去,这才想起为了今日祭拜,她特意带了那只沈凌云相赠的、据说是静妃遗物的翡翠手镯。

    “皇姑奶奶,这……”

    她绞尽脑汁组织着语言想要混过去,谁知绥阳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突然像是舒了口气般,先是低笑出声,尔后像是想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偌大的祠堂里只回荡着这莫名的笑声,那么爽朗,又那么苦涩。

    身后,是一排述说着沈氏皇权血与泪的牌位,岁檀越过她望过去,不知怎的,明明脚下该是个让人心生敬畏的地方,心头却无法控制地一遍遍涌出悲凉。

    “你叫……岁檀,是吧。”

    片刻后,绥阳一边咳嗽着一边问道,岁檀应声,抬起头,咫尺间二人目光相汇。

    她已经很老了,眼珠混浊,佝偻着身子,早不复当年随先先帝纵马打天下的英姿飒爽。

    但那双手依旧苍劲有力,握在腕上,像是刻进骨头里。

    她望着她,慢慢扬起嘴角:“好孩子,来,姑奶奶给你讲个故事。”

    *

    沈凌云找来时,岁檀还坐在祠堂门前的台阶上摆弄着玉镯。绥阳大长公主及其随从已经离开,暮色下,唯有她认真的侧脸,在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岁檀。”

    岁檀应声抬头,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一边如常询问道:“和母妃聊完了?你许的什么愿?”

    沈凌云站在她面前,夕阳在他身上氤氲出一层朦胧,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那温和的气息一如既往。

    他弯弯眉眼,伸手拉起她,并在她跌跌撞撞倒向自己时,一只手臂霸道又温柔地横到腰后,同时俯下身,不容拒绝地找到两瓣香唇。

    光风霁月三殿下极少表现出如此有侵略性的一面,何况还是在佛门重地的护国寺。

    一个可能的念头在脑中划过,岁檀霍地瞪大眼睛,刚铆足劲准备推开人,突感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就再也支撑不住地软倒在眼前的怀里。

    坚实有力的臂弯牢牢抱住她,似对此早有预料,禁锢的力度越来越紧。

    与之相对的是岁檀抓住他袖子的力道,使出吃奶的劲攥在手中,是在用最后的力气对抗着迷药的效力:

    “不许、丢下我、自己去、襄城!”

    下一刻,汹涌药效淹没意识,她一个恍惚,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沈凌云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静静抱着她,感受着她因为不甘昏迷而颇为不安分的呼吸,目光温柔如水。

    似乎仅仅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天边晚霞都未完全消散,又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院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整装待发的武将们接连出现,一个,又一个,最前面,是手持红缨枪、重又恢复武装的赵平愿。

    “殿下,时辰已到。”

    沈凌云没有回头,打横将岁檀抱起,小心地进到屋子里放到床榻上,垂眸为她盖好被。

    做这一切时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最后俯身亲吻她的乌发时更是宛若对待珍宝。

    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是两世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下的他们还是那么鲜活,尚且不知道在襄城的漫天黄沙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而面前,是他比命还珍贵的爱人,就是可惜,他受万民供养,有与生俱来的责任,没办法真的把命给她。

    两世,无论是不是所谓的天道大男主,他都是百姓的“三殿下”,抵御外敌本就是他义不容辞的义务,即便最后马革裹尸、死无葬身之地,也不逃避不退让。

    可岁檀不一样。

    襄城是他过不去的劫,他深陷大梁泥潭,注定要为国捐躯,但这不是她的。

    塞外总是无边无际的连天风沙不适合她,惨叫和杀戮也不应该叨扰到她,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没他,她应该在异世无忧无虑,有他,她应该在上京无忧无虑,无论他在不在,那么生动的一个人,都一定会有一个璀璨的人生。

    她对于他,是偷得的浮生半日闲,这短暂的半年时间,是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黄粱一梦,只是现在,梦醒了。

    他不能残忍地将她也拉入无穷无尽的阿鼻地狱中。

    沈凌云用力闭了下眼,强迫自己转过身,仿若是下定决心,又像是在告别:“我们走吧。”

    说完,他抬起脚,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武将们沉默尾随,共同奔赴他们的战场。

    ——你许的什么愿?

    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心头,是她的好奇。他嘴上没有说,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默默回答:

    ——母妃,这就是岁檀,是我最爱的人,即便儿臣无法和她长相厮守,也请您一定、一定要保佑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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