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作为一艘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这是萝藦船长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白色蘑菇,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抹绿影就被猫猫虫残忍地啃噬生嚼了。

    这一瞬间,血雨停了。

    墨发怪物和白色蘑菇齐齐抬眸往夜空望去。

    一直笼罩在失乡船员身上,如影随形的无边阴影,消散了。

    夜空深远而寂静,一片片孤寂的雪花从无垠的苍穹中缓缓落下。世界,陷入了一片白茫之中。

    墨发怪物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一瓣白色雪花,漆黑的眼眸看着它融化、消解,化作一股细细的暖流从指尖传遍全身。

    “这是什么……”路生白无意识喃喃道。

    这不是雪,没有雪的温度,是如此地温暖。

    “你听说过,”墨发怪物声音低哑,“一鲸落——万物生吗?”

    白色蘑菇迟疑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个跟眼前的雪有什么必然关系。

    “在浩渺无边、深不可测的海洋,孕育着万千神秘奇妙的生命体。有生命,就必然存在生态链。”墨发怪物的指尖摩挲着小蘑菇细软的小绒毛,轻声道:“你知道,顶级生物在生态中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吗?”

    笨笨的白色蘑菇想了想,试探道:“捕食者?”

    墨发怪物摇了摇头。

    “想象一下,你是生态中的一部分,可能是海底的蜉蝣、也可能是林间的小草,那些浩瀚游鱼、参天大树,抬头看时,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白色蘑菇豆豆眼微睁。

    ——是阴影。

    如海面的阴影,如森林的树荫,那些庞然大物必然以阴影的形式存在,因为它们遮挡了生态链中至关重要的阳光,由此投下了其它生物无法逃离的阴影。

    但是不对。

    “可是,阴影在天空。”白色蘑菇踌躇地反驳道。

    “天空,是没有生态的。”墨发怪物缓慢低沉道。“失乡之鲲中,海洋和森林的高度重合,表面是陆地和天空,实则是海洋和森林一体。”

    整个失乡之鲲,就是一个无垠而又壮观的生态,既是海洋,又是森林。

    而所谓的天空仅仅只是海洋的水面,森林的顶端而已。

    白色蘑菇被这个信息震撼得久久无法回神。

    过了一会后,他才喃喃道:“所以我们从旧日遗响下飞向天空后,感到了密密麻麻如针刺般的恶意,无处不在。那是因为,站在天空处的我们在那一刻——成为了阴影。”

    所有生物都在窥伺着阴影、憎恨着阴影——阴影的存在,在变相剥夺其它失乡生物成长的可能。

    没想到,脚下所走过的路,当时只觉得是最寻常不过,竟然是诡谲怪诞。

    但是路生白还是没搞懂。

    “那这个和雪有什么关系?”愚钝的白色蘑菇抬起爪爪,看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融化在爪中,一波波暖流将它烘得有点不受控地想躺下来窝在窝中。

    “当树木死亡之时,它们的叶子会发黄枯萎,一阵风吹来,万千枯叶飘落。当鲸鱼死亡时,海洋便会充斥着白色的碎屑残骸,在幽暗无光的海底,就像是一场盛大的雪,叫做海雪。”

    海雪,是大海中,像雪一样飘落的残渣、碎屑,但它不是真正的雪。

    它最准确的表达应该是——

    一物落,万物生。

    白色蘑菇的豆豆眼微缩,此刻,那个在荒凉天地间孤零零立着的碑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我们在霍尔木兹海峡的海浪中吟唱,在亚美尼亚裂谷的落日中起舞,在乘风破浪的甲板上染病,在克拉卡托火山旁凝视夜空,在密西西比丛林中与野兽搏斗……我们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直到,我看到了一场雪。】

    【我才意识到,我所谓的一生,是有长度的。】

    此刻,路生白终于知道,吉卜赛当初看到的是什么了。

    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就如现在这般。

    “啊——”

    如羽絮的白雪纷纷飘落,一片片落在失乡生物消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如春笋般冒出的尖锐獠牙,坚韧羽翼,以及……不可名状的异变——它们,在疯狂进化。

    这里面最恐怖的莫过于直接吞噬萝藦船长的绿色猫猫虫。

    “罗摩……萝藦……你们终于在我肚子里团聚了……你们……开心吗?”一行行瘆人的绿色血泪从猫猫虫硕大的眼球中不停流下。

    “嘶——”

    痛苦绝望的哭嚎响彻天地。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残忍的虫……好痛苦啊……萝藦……罗摩……我好难过啊……”

    当初少年死亡后,那抹绿影枯坐很久后,最终让猫猫虫将少年吃掉了。

    绿绿是虫,虫要蜕变羽化,必须进食一株完整的植物。

    而在失乡之鲲,没有任何绿物,比并蒂双生的萝藦更强了。

    猫猫虫吃了少年,再吃了萝藦船长,它的蜕变之日,到来了。

    它迟滞地仰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好似穿越了时空看见了正在逐渐化作碎屑消散的安乡号。

    不仅是家藤,就连那艘承载了无数时光与回忆的船只,也将离它而去……真是可悲啊。

    猫猫虫缓缓闭上了眼眸,下一刻膨胀成绿雾,笼罩了整个天地,五光十色的神秘流光在其中闪动—

    蜕变,开始了。

    在雾气的核心区域,无数颗深棕色的椭圆型种子悬浮在其中,轻风吹过。

    在风的催促下踏上了种子们开启了流浪之旅,每一粒种子都如同即将远行的游子、被温柔裹上一团轻盈蓬松的云雾,绒毛般的云雾成为了它们流浪的翅膀。

    云雾由猫猫虫所化,能够跨越空间,种子们辗转流浪、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失乡之鲲,落地生根、茁壮成长。

    此刻,在慌乱中的布偶蘑菇雪雪看着这副场景顿时怔愣在原地。

    它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它下意识地环视周围,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它终于意识到,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了。

    “阻止、阻止它们!不能让它们继续蔓延下去!”它大声咕咕喊道,表情前所未有地疯狂,从地上捡起一枝枯木作剑,就冲了上去。

    它必须杀死这些该死的藤蔓!

    一个个粗壮如柱的藤蔓拔地而起,它们疯狂生长,末端扎入一切能深入之地,汲取营养。

    布偶蘑菇疯了,小猪崽焦急地想要阻拦它,但藤蔓实在太过强悍,杂乱无序的生长如同不知道从何袭来的利剑,防不胜防,打得它们毫无还手之力。

    布偶蘑菇的肚子被藤蔓的尖刺割破了肚子,露出了一团又一团白色的棉絮,但它却不知疲倦,爪快成残影,一心一意想要阻止这场浩劫。

    “唰——”一根藤蔓从斜上方生长而来,闪躲不及,即将割破它的喉咙!

    “雪雪!”小猪崽和大黑狗看到心脏斗要跳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长满了茧子的手从后方伸过来,抓住了布偶蘑菇的脖子,将它扯了回去。

    “救了一只会动的蘑菇呢。”

    布偶蘑菇身体僵硬,缓缓扬起头,瞳孔顿时一缩。

    *

    没有人能阻止藤蔓。

    整个失乡之鲲都随处可见恐怖瘆人的带刺藤蔓,它们如同一群贪婪至极的鬣狗,抢占了无数生存的空间。

    “咔擦——”

    藤蔓终于摸到了世界的边界。

    它猛地一扎头,如尖刺一般刺破了边界,扎穿了鲲的鳞片,来到了人间。

    藤蔓,来了了另一个广袤的、无边的天地。

    一瞬间,无数藤蔓从鲲上蔓延而出,朝着地面扎根而去。

    人类望着从天袭来、数不胜数的藤蔓,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阻止它——me”命令还没下达完毕,一颗颗粗壮的带刺藤蔓就势如破竹,快如残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深深扎入了土地。

    大地在不停震颤——它们还在向下延伸。直至地心,缠绕交织,牢牢包裹着呈球状的熔岩核心,形成了一个锤状的物体。

    藤蔓如同毒蛇一般收紧,令人牙疼的嘎吱嘎吱在不停响起——鲲动了。

    在藤蔓的拉扯下,它在快速坠落!

    “给我砍!”副局大声命令道!

    所有秘能者当机立断立马动手,但是一旦攻势激烈,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摇摇欲坠。

    “停!不行!”地心支配者艾玛高声喊停,她仔细感受着地心的状态,脸色极其难看:“现在地心被藤蔓牢牢拴住,两者现在密不可分,我们动藤蔓,就是动地心!藤蔓还没断,地壳就要崩了。到时候更惨!”

    副局闻言身体晃了一下,她脸色苍白地缓缓抬起头,看着这一根根连接失乡之鲲的绿色藤蔓。

    它竟然,捆绑了地心,以它为钩,牢牢拴住了这只巨鲲。

    “就好像是……”

    ——“是锚哦。”

    绿色猫猫虫虚弱地俯视着旧日遗响下的墨发怪物。

    作为一艘船,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锚。

    无论是毁天灭地的风暴,还是掀翻天地的海啸,作为固定的锚,都能够将一艘小船牢牢固定在原处。

    “萝藦不知道……一个产花蜜的雄蕊,一个并蒂的雌蕊……就算是死了,结合的进程还会走下去……这样,就可以有无数无数的小种子……没了鱼线,我还有藤蔓……”

    萝藦是藤生之物。

    它最强的,从来都不是船型的果荚。

    而无论在如何的环境中,都始终能够屹立不倒,从而开花结果的——藤蔓。

    说着说着,云雾中开始下起了绿色的血雨,好似绿绿在痛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死前的最后一句,就是在提醒我,作为一艘船,最重要的东西是锚!”

    “其实她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如果爱我,怎么会明知道自己要死的情况下,还让我对这个家产生无尽留恋,让我永远摆脱不了他离去的悲痛……如果爱我,怎么忍心让我将最爱的少年一口一口吃掉……如果爱我,怎么忍心死前还要暗示我,一定要用锚让鲲靠岸……”

    说到后面,猫猫虫的声音已经嘶哑绝望了:“如果爱我,她们……怎么会对我如此残忍呢……”

    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它倾尽全力去爱的对象,对它只有利用。

    她们充满爱意的小家,为什么不能给它留一点点地呢?一点点就好。

    它哭得撕心裂肺。

    墨发怪物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了萝藦船长死亡前没来得及说完的那个字,道:“她们是爱你的。”

    “她最后说的那句不是锚。”

    “她从来没想过,让你变成锚。”

    猫猫虫仿佛被戳到了痛苦,刺猬一般声音尖锐嘶哑:“我不信!如果不是不爱,怎么忍心让我留恋这个没有他的家!”

    墨发怪物深沉的眼眸望着它:“那你,就不是一只虫了吗?”

    猫猫虫一怔。

    ——因为独自一个啊,实在是……太寂寞了。

    少年说的,是独自一个,而不是独自一藤。

    留下来的,不仅指萝藦,也指猫猫虫。

    他希望独自留下来的虫和藤啊,可以互相舔舐伤口、彼此安慰,即使他缺席,也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的。”它哭得像个凄惨的孩子,“那萝藦呢?她怎么忍心让我生生将她们吞吃入腹?”

    对一只猫猫虫来说,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是啊。她怎么忍心,让你将她心爱的少年——生生吞吃入腹的呢?”墨发怪物低声道。

    眼睁睁看着少年被生生吃掉,对猫猫虫来说残忍,对于萝藦来说,就不残忍吗?

    猫猫虫呆愣在了原地,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它从来没想过……萝藦当初是怀揣着什么心情,看着少年的尸体被它一口一口吃掉的。

    “她只是……想完成当初的诺言,让你真正蜕变成一只能够自由飞翔的蝴蝶。”

    猫猫虫闻言声音干涩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难过:“是么……可惜,我见不到了。”

    生机勃勃的绿雾逐渐灰败,如灰烬般纷纷洒落。

    种子们汲取它的生命诞生,如今,它已经油尽灯枯。

    心结解了后,它似乎释然了,声音越来越轻,回忆好似被拉回了那个遥远而昏暗的果荚内。

    少年温柔地给它揉肚子,遍体鳞伤的少女将猎物带回来,上交给尼达姆后,闷不作声地坐到了它们旁边,手悄悄地递过来一块肉。

    它瞳孔涣散地望着夜空,好似透过它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给每一粒小种子都披上了小棉袄。”

    “抱歉,我没能按照你们的期望飞起来,但是你们的种子们飞起来了,我成为了它们的一部分,真好。”

    “这样,我是不是……也算是你们的宝宝了呢……”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猫猫虫就彻底失去了生息。

    没有了支撑,灰雾稀稀落落地落下。

    一双灰扑扑的羽翼短暂地成型了一会,枯败糜烂而死气沉沉,不过一瞬,就彻底化作了灰烬,消失在了虚空中。

    为了成锚,猫猫虫放弃了蜕变。

    它甚至都没有机会看到它梦想中绚丽梦幻的羽翼,就彻底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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