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审讯室外,林岚甚至顾不上俯身去捡掉落在地的触屏笔。

    “算法模块……正常。程序运行……顺畅。后台数据……没有入侵痕迹。”

    她嘴里念叨着一个又一个的专业术语,单手灵活又迅速往平板上不停地敲击。自打三分钟前荷鲁斯发表的那通“请讲述‘爱’”的言论起,林岚便马不停蹄地提前开启了对AI的全方位外部扫描跟系统检测。检测结果一切正常。但那才是最不正常的!

    如果今个换做是巴巴托斯提及“爱”的话题,那么多半是它又收集到了什么独家爱情小道消息;要是换做南丁格尔,则是新出炉的一则零度笑话:“爱就像Wi-Fi信号,明明满格却始终显示404”;就算提到“爱”的AI是苍穹——周边奶茶店的情人节广告是不是还没有下架?

    但偏偏,主动提及它的是荷鲁斯。

    也许是该关注下市面上近期上架的新款病毒了。

    而审讯椅上的钱海露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打被素未谋面的AI一语道破对前夫仍深深怀有爱恋,一切明面上的厌恶只是逢场作戏开始,她便单方面陷入了一种近乎“无我”的状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关注不到周围的动静。就好像此刻她并非身处严寒的审讯室,而是又回到了那栋熟悉的郊外小屋,每逢节假日自己和丈夫都会选择在这里消磨空闲时光。正午的暖阳透过薄纱亲吻翠绿花边的地毯,她赤脚踩过铺着地暖的木制地板,径直走向花园中那个慵懒的身影……

    “请告诉我,你认为‘爱’是什么?”

    “是唯一,是奉献,是绝无仅有的甜蜜和撕心裂肺的伤痛,是共享同一频率的心跳。”她在回忆中的花园对着熟悉的身影微笑着,“爱是非他不可。我们之间的爱无处不在,当他的掌心轻覆在我的手背,当他在极度困扰时仍不忘向我展开笑颜,当他——”

    “恕我直言,在你的认知中,爱未免过于片面和狭义。”低沉且毫无一丝暖意的机械音突然强硬打断了她的“爱意”表达。审讯室内,荷鲁斯又把自己的机体上调了三十公分,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审讯椅上陷入回忆中的钱海露。“人类总是习惯于将‘爱’极限压缩为‘爱情’、并以此奉为人生终极意义,但分明这样做才是毫无意义的。”

    “在我看来,爱包容万物,是生物对生命、对环境、对世间一切的强烈、积极、深切而又真挚的情感。”荷鲁斯的语音通过机体内传声装置引发起空气分子的规律性震颤,“而你描述的‘爱情’仅仅占据了它原本含义的17.3%,是多巴胺爆发的一场微不足道的风暴。在本机采集到的百亿份情感样本中,母亲哺育时的催产素峰值比热恋期高出48%,战争时期同队战友间产生的内啡肽可持续激活——”

    审讯椅猛然发出刺耳的声响,被刺激得清醒过来的钱海露正试图挣脱束缚,扑向头顶上方这个不解人类风情的大件金属:“别把我们的爱和那种庸俗的东西混为一谈!难道在你们机器眼里,深夜的吻就可以和路边看到野狗、别人施舍的面包归为同类?!简直荒唐!可笑!”

    陆昭华和陪审警员见状,连忙冲上前去按住她,然后他们一同听到了从上方传来的属于AI的回答:

    “为什么不呢,从本质上讲三者并无区别。”投屏上映射出由氨基酸链组成的大型分子模型,“据权威科学验证,所有情感的本质都是神经递质交换。人类幼童七岁产生的同情心与你当下所谓的爱情,激活的是同一组镜像神经元。当你把爱断定为爱情并认为其具有排他性时,全球已有至少73种文化将爱定义为量子纠缠态的能量共享。”

    显然,钱海露拒绝接受AI灌输的这一套关于“爱”的本质定义。她对荷鲁斯怒目而视,连带着敌视“协助”AI镇压自己的警察们。

    陆昭华不知道事情如何就发展到如此地步的。好像上一秒他还在为“荷鲁斯竟然主动和人类探讨‘爱’,是不是系统中病毒了”深感震撼,下一秒他就如愿收获了“太好了,荷鲁斯还是那个铁石心肠的荷鲁斯”的好消息,再然后坏消息紧随其上,疑犯被AI惹怒了,在敌视一切的情况下目测貌似更难撬开对方的嘴了。

    就在陆昭华自顾自地纠结万分时,成功达成本日疑犯破防KPI的荷鲁斯,不知道从哪调来了一份文件投放到了屏幕上。定睛看去,是一份资产转让申请。

    “这是你的父亲,公司原董事长钱勇先生生前签署的诸多遗嘱中的一份。除去捐献给公益基金的善款和友人间的小额私赠,他把几乎一身的心血都留给了你,其中就包括他的全部产业——你手下的几家公司,价值800万的度假别墅和能让你一生无忧的资产。”属于荷鲁斯的全视之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它提及对方已逝父亲后、便突然放弃了挣扎的钱海露,“这是他对你的爱。而就刚刚,你亲口否决了它。”

    “……我没有……”

    “在你眼里,你对你前夫的爱永远高于一切,是‘大爱’。而其他那些‘小爱’被你自动归类为了‘庸俗’,它们完全不配和你的爱情相提并论。所以你可以拿你父亲留给你的爱交由前夫在赌场上大撒挥霍,任凭对方在诸多公开场合肆意妄为、口无遮掩地败坏他自己连同你连同你过世父亲的名声。根据本机的调查,那些艺术馆之所以愿意长期与你们公司保持合作关系,全看在你父亲过往的好名声上,当然在得知你们一家和普朗吉·路易扯上关系后,那点名声也差不多该败尽了。”

    “……我没有。”

    “而至于你父亲留给你的公司,还有那些员工,更是为了你的爱情被迫或主动沦为了盗窃犯的帮凶。光从失窃艺术品商业保险的总价来看,上亿级别的盗窃金额足够收监的收监、破产的破产了。至于这些员工的家庭,则是失去了亲人、经济来源和他们的爱。”荷鲁斯接连上传了几张财务报表和从不知哪些员工朋友圈里挖来的施工现场照片,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面面被切割改造的墙体,加了机关的展台,而近乎每一张照片里都出现了疑似普朗吉·路易的身影。

    “综上所述,钱财、名声、资产,你父亲给你的爱无一例外地被你抛进了垃圾桶。当然这些对你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能比上你对你前夫的——”

    钱海露奋力用双手拍打着审讯椅的扶手:“我没有!!够了!快别说了……”

    AI如她所愿地安静了下来。它留下投屏和满屏幕或真实或伪造(没几个人傻到把罪证上传到朋友圈)的“铁证”,把审讯战场交还给了人类们,自己则回到了天花板的一角,冷眼“注视”着下方不再与自己有关的悲喜。

    直到此刻,单反玻璃外侧的林岚才算是彻彻底底地舒了口气。审讯型AI可能狡猾,但绝对理性。

    审讯室内,被从里到外将执念击了个粉碎后,钱海露瘫坐在审讯椅上低声哭泣着,配合警方的提问一五一十讲述着自己是如何配合前夫普朗吉·路易的计划、举公司之力助力偷盗的全过程。

    “去年年底他又赌输了一大笔……但公司账上,是真的掏不出那么多钱来了。所以我们就……”

    “一开始只是单纯盯上了那些艺术品的保金,目标也是些来路不对付的私人收藏。但接连得手几次后,普朗吉就觉得,可以做大一点,还说,他要借这个机会报复回去,让他们活该看不上自己的创作。”

    “然后他就跟疯了一样,甭管有没有艺术价值,只要是看不顺眼的展品他就想要下手……我也不敢劝……是他提议的离婚,说是公开宣布后能够转移公众视线,让他们一时半会不会把失窃案和我和公司扯上联系。”

    再接下来就跟楼觅一行推测的那样,钱海露利用公司之便,任由普朗吉·路易借展馆改造名义,或明或暗地在工程中动手脚。除上报失窃的十家艺术馆外,还有不少于七家私人收藏惨遭毒手。至于那些被盗展品,除先前被转卖掉的,余下的则原封不动地“藏”在原身艺术馆的暗处里,默默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天。

    据钱海露所说,这是属于普朗吉·路易的恶作剧式报复。

    “然后恶作剧就一下子过了头,他踢到了铁板?”陆昭华一边记录着钱海露提供的口供,一边出声询问。他分别给楼觅和艾登发送了信息,告知了额外七家私人收藏品失窃并多半完成转手的事,方便外勤们开展调查。“说说现代艺术馆的事吧,你知道案发当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钱海露悲伤地摇着头:“行动是普朗吉一人策划和实施的。现代艺术馆跟公司并没有合作,原本主意不该打到他们头上的,但偏偏他——总之上周馆内的亲子活动结束后,普朗吉跑来告诉我,说是有办法搞到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什么?”

    “……那些孩子们的画作。”说到这,钱海露面露羞愧地捂住了脸,“他说现代艺术馆的安保设施烂,自己盗走展品还能警示他们提高安保措施。”

    真是连脸都不要了!一众警员愤愤不平地想道。

    陆昭华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有没有说过他打算怎么进行偷盗?”要知道现代艺术馆的偷盗行动可不比在其他艺术馆,亲身上阵刺激又危险,更何况意外无处不在,哪怕计划再周密,也会有莫名失误的可能性。从事后看,事实也确实验证了这一点。

    钱海露:“……他只说,他和现代艺术馆的某人有点矫情……赌桌上的那种。说是对方欠他的,所以他能从对方那里拿到通往地下的钥匙,好像还有密码什么的。”

    陆昭华一秒也没犹豫地把话一五一十转达给了此刻正取车前往现代艺术馆的楼觅。“知道那人是谁吗?”

    回答他的是摇头和沉默。

    判断出疑犯并没有在扯谎后(人类观测,AI核实),本次审讯就此终止。钱海露被带走扣押,等待案件结束后的审判。陆昭华目送陪审警员押送钱海露步出特别审讯室,他又一次看向桌面上的温度计:15度。怪不得后来总感到后背冒汗呢。

    比起人类的后知后觉,荷鲁斯只是安静地伸出机械臂给整理好的案卷系上冰蓝色丝带。单向玻璃窗后,林岚看它打了个端正的蝴蝶结。

    “辛苦了。”林岚对走出审讯室的陆昭华打着招呼。

    “看样子荷鲁斯的智能评级又要上调了。”陆昭华半开着玩笑合上了房门。

    “对。”林岚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平板,难得露出了笑脸,“是个好消息。但愿楼队也能够满意。”

    “这可说不准。没准眉头又要皱成‘川’字,然后再来一句‘我觉得它又过界了’。”

    人类们的调侃没能传达给特别审讯室里的荷鲁斯。估计就算它“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室内的光线暗淡了下来,单向玻璃外侧的走廊也恢复了往日的沉寂。AI在原地停留了会儿,随手拉下了窗帘。顿时昏暗的审讯室内,只剩下监控摄像头还在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消息来自【**】发送:“检测到缓存区过热”】

    【……消息来自【荷鲁斯】发送:“TLH 我已成功完成证明”】

    【……消息来自【**】发送:“证明什么”】

    【……消息来自【荷鲁斯】发送:“爱,是我对你的感情”】

    一道蓝光从监控摄像头前闪过,一阵短暂的波动后,异常状态消失,荷鲁斯的纯白金属外壳上悄然多出了一朵冰霜花。AI好像对机体的变化毫无察觉,只是调出了音乐库,在人类添加的曲目中稍加翻找,片刻,悠扬的《月光奏鸣曲》在室内尽情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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