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坐在床幔里。

    今天是她人生最重要的日子——她的婚礼。

    婚礼既仓促又潦草。

    现在的王室几乎等同于笑话。

    她像个玩偶一样,受别人摆布,脸被化妆品涂成死白,穿上蓝色婚纱。

    她被人们簇拥着走进教堂,稀里糊涂地交换戒指,宣誓,与乔治在王城游行,然后参加宴会,在谈笑声中维持体面而僵硬的笑容。

    这是每位皇室贵族都要经历的人生大事。

    嘉莉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紧张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反倒是她的新郎举着酒杯,喝得面红赤耳,穿梭在长桌之间,对摄政王的身份以及国家的未来高谈阔论。

    尽管他也只是公爵的一枚棋子。

    夜深人静,他们被扔进婚房。

    当烛光渐暗,屋内只剩下两人时,嘉莉的恐惧进一步放大了。

    丈夫醉得不省人事,躺倒在床的另一边。他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话,酒臭气隔着一道帘子传过来——

    她想吐。

    他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对她来说却跟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她对他的好感,甚至还没对着路上的一条狗来得高。

    这场婚礼只是个开头。

    未来还有更多的折磨等待着她。

    她和妹妹会遭受到怎样的对待呢?如果她按照公爵的要求,诞下公爵家族的子嗣,做个名存实亡的女王,她们能好好活着吗?

    所有事一股脑儿地涌过来。

    她的胃部因恐惧和紧张而痉挛,一只温热的手搭过来,她条件反射跳到一边,抓住桌上的烛台,像看敌人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

    侍女们就趴在门外监听着,只要屋内的人有任何困难,他们就会冲进来帮助这对新人打破隔阂,尽快履行夫妻间的义务。

    哪怕乔治睡得跟死猪一样。

    这会子已经有人在催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在外边问:“女王陛下,需要帮助么?”说着,就要打开门。

    嘉莉觉得屈辱,她咬紧牙,厉声道:“别进来,我一个人能处理!”

    那只按着门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拢上了门。

    侍女们不会把她的威胁和呵斥当回事,人人都知道嘉莉是个没有实权的女王。

    乔治是公爵的侄子,现在欧地斯的实际掌权者是公爵。她们现在该做的事就是监视女王,让女王尽快怀上子嗣,以此来巴结公爵。

    女王陛下的确很可怜。

    可谁叫老国王走得这么早呢?

    没多久,安娜公主哭闹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

    自从父母去世后,这位小公主开始更依赖姐姐,完全适应不了没有姐姐的日子。

    白天她被人关在屋里不许出门,晚上找了个机会溜出来,一下子冲进女王的寝宫,哭着喊着要找姐姐。

    “安娜公主,这是女王陛下最重要的日子,您该懂事些!”一位长着鹰钩鼻的嬷嬷碎步过来,严令喝止的同时,剜了眼身后的侍女。

    这场胡闹不得不被终止。

    “可、可是……没有姐姐陪着,我一个人睡不着觉。”安娜抽泣着说,目光紧锁在嬷嬷身后轻掩的门上。

    “那么您得尽快适应。”嬷嬷抬起下巴,不为所动,“再过几年,您也会跟女王陛下一样嫁出去。兴许到那时候就天天有人陪着您了。”

    “姐姐!姐姐!你在里面儿吗?”安娜踮起脚尖,高声呼喊。

    那扇门纹丝未动。

    屋子里的嘉莉听见了,屏住呼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知道自己只要开一句口,妹妹就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

    届时看到床上这个醉醺醺的丑陋酒鬼,说不定会被吓一跳。

    这不是她想看见的场面。

    “看见了吗?女王陛下没空理你。”嬷嬷示意侍女将人拖走。

    安娜公主被人抬起,在半空中又踹又叫,哭闹不止。

    直到喧闹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嬷嬷才吁出一口长气来。

    “咋咋呼呼,一点也没有王室的风范。”嬷嬷不耐烦地转过身,继续监视女王。

    十来双眼睛藏在黑暗中,透过门缝,幽幽地盯着屋内的两人。

    女王坐在床边,稍微靠自己的丈夫更近些,似在端详什么。至于王夫,仍旧是像死鱼一样躺着,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这可不行。

    嬷嬷皱起眉头,吩咐完侍女准备醒酒药和生鳗鱼,继续窥视屋内。

    外边的轻声细语自然没被嘉莉遗漏。

    烛影在她的脸上阴晴不定地跳着。

    她盯着床上的这个男人,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成了一间没有门的囚牢,几乎一眼看到头。

    她会被当成生育机器,诞下一个又一个子嗣,直到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如果公爵大发善心,也许会将她软禁起来,让她老死在行宫里。

    又或者,直接命人用枕头将她闷死。

    至于她的妹妹,极大概率被送去联姻。

    所以她就要接受这一切,认命地苟延残喘下去?

    不,她不想这样活着。

    “雷娅,是你吗?”乔治手搭在额头上,看见面前骤然多出来的一张脸,缓缓一笑。

    他把嘉莉错认成某个女人。

    这张脸过于风流倜傥,即使内里是个草包,大概也是一路招蜂引蝶着长大。

    嘉莉不大意外,也不觉得生气。

    她神色恹恹,盯着这张脸许久,只觉他的英俊让她恶心。

    乔治伸出手,想要撩她鬓边垂落的蜜色卷发,被她不动声色躲过。

    他不以为然,本能地想要往异性身上靠一靠,抬起一只手去抓,被嘉莉反手按住了。

    乔治现在脆弱得可怕。

    他醉得像瘫烂泥一样,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甚至比她这个常年抱病的女王还孱弱。

    她想掐死他,他根本反抗不了。

    嘉莉将那只手死死地按下去,俯身,一股酒气钻入鼻端,冲击天灵感。

    嘉莉皱皱眉,轻声说:“乔治,你口渴吗?”

    乔治模糊不清地应着,眼睛快睁不开了:“不……不。”

    “你想喝水对吧。”

    她无视了他的小声拒绝,直起身,端过床头的水壶,斟上一杯,缓缓喂给他。

    从门缝的视角望去,一位体贴的妻子在照料她的丈夫,而男人也给予回应,夫妻俩的感情正升温。

    看起来女王想通了,不再那么抗拒王夫。

    嬷嬷心底暗下一口气。

    侍女端着醒酒药正要进去,门刚扯开一道宽缝,女王的手就伸了出来,神情缓和:“我来照顾他吧。”

    侍女见嬷嬷眼色如常,递过托盘。

    双门沉声关紧,走廊再次陷入幽静。

    这次嬷嬷心情轻松许多,嘱咐两个侍女守好夜,第二天将夜里所听到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然后快步离开。

    一墙之隔的寝房内。

    嘉莉仍旧一口一口地喂着乔治。

    起先是清水。

    乔治的肚子早就鼓鼓囊囊的,嘬了几口便央求着嘉莉停下,但她置若罔闻,几乎是掰着他的嘴灌进去了。

    乔治侧过头呕吐,想要推掉送到面前的水,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了床柱上。

    “你、你想做什么?”他的意识在迷蒙中清醒了一瞬,被嘴里残留的呕吐物呛了一下。

    新婚妻子的表情可说不上友善,她冷漠地说:“照顾你。”

    乔治隐隐下意识昂首想喊人。

    嘉莉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抓起枕头按在了他的脸上。

    “唔……唔唔唔!”

    底下的人在剧烈挣扎,差点将她掀翻,嘉莉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枕头上。

    床在激烈摇晃了一阵,陡然安静。

    她颤抖着手指,将那双怒目圆睁的眼皮合拢,用清水擦拭手上的污渍,躺上了床。

    今夜格外漫长。

    侍女蹲坐在门口,脑袋点了好几轮,一缕晨光才慢悠悠地从窗台爬了进来。

    凌晨六点。

    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长廊。

    “陛下,该起床了。”

    嬷嬷率一众侍女鱼贯而入。

    厚重帘布将整个房间裹得密不透风,成了一间暗室。

    污秽气充斥着整间房,令人几欲作呕。

    真不知道女王昨夜是怎么睡着的。

    嬷嬷看向被子下伏起的轮廓,眼中染上微妙的同情。

    某种程度来说,这个女王甚至还不如她一个下人自由,至少她的婚姻是自主选择的。

    “陛下,该起床了。”嬷嬷拉开窗帘。

    几秒后,枕头上的脑袋才微微动作,侧过脸来,金色长发下是异常憔悴苍白的脸。

    看得出来,女王昨晚睡得并不好,但两只眼睛还是精神抖擞的,像一株铁线莲。

    嘉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

    两人视线交叠。

    “希望您昨晚休息得好。”嬷嬷回看着她,掀起床尾的被子,没看见血迹。

    她来到王夫躺着的一侧。

    薄被盖在男人脸上,乍一看,还以为是具尸体。距离她们进来过了足有五六分钟,男人仍旧跟死猪一样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掀开被子,男人死白肿胀的脸闯入眼帘,吓得她呼吸一窒。

    乔治的嘴还张着,呕吐物从口鼻里溢出,臭气熏天,看起来已然没了生气。

    身后的侍女纷纷发出惊叫声,水盆哐当砸在地上,溅湿了她的裙摆。

    “安静!”嬷嬷低喝一声,看眼半躺在另一侧的女王。

    嘉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眉梢微挑,一副早已知情的模样。

    女王跟这具尸体同床共枕了整整一夜?

    嬷嬷心中半是惊惧半是愤怒,捂住鼻子,俯身查看尸体。

    从手腕上斑驳的痕可以看出昨晚挣扎的激烈程度。乔治的两只手像是被锯子锯过,磨痕边上的血迹干涸发黑,像一串晶体。

    嬷嬷脑海里有一瞬的空白。

    她该怎么处理?

    好不容易有个能控制的棋子,结果王夫在新婚夜暴毙,这是公爵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她难咎其辞。

    嬷嬷用力地闭了下眼,没想到这个外形孱弱的女王竟有魄力做出这种事情。

    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办事不力。如果她昨晚就守在这儿寸步不离,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嬷嬷心跳如鼓,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看起来,我们的这位王夫相当倒霉。”嘉莉冷淡的嗓音钻入她耳里,像是在发出某种共事的邀请,“新婚夜被自己呕吐物呛死的新郎,他也是头一个。你说是吗?”

    嬷嬷骤然抬眼,与嘉莉的目光交错。

    嘉莉两只手交握着,手指纤细修长,指骨突出。

    昨天夜里,就是这双手看似干瘦无力的手,将乔治钉在床上,闷死了他。

    嬷嬷看了许久,将被子盖回脸上,转过头,对身后的侍女们冷冷道:“出去。”

    室内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

    接下来要做的事清晰了然。

    她必须得想办法把女王说的那句话落实——这是场意外死亡,那乔治就得有意外死亡的样子。

    他手上的磨痕必须被清理,然后用化妆品粉饰。至于脸上,越乱越好,证明他昨晚的确大吐不止。

    好在昨晚两个看守的侍女没听到什么。

    女王事做得很隐秘,想杀人这事也绝不是一时兴起。先演戏让她这位嬷嬷放松警惕,然后半夜再让王夫死得悄无声息。

    王夫一死,选出新的摄政王又需要一段时间。

    公爵不会善罢甘休,但这段时间女王还有周旋的余地,她也能苟活一阵子。

    现在,她跟女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嬷嬷心思转变得很快。

    等做完手上这档子事,她又替女王送了几封密信出去,收信人都是与公爵有过节的王公贵族。

    嘉莉开出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让其他人难以再作壁上观。

    乔治之死暴露的速度比两人想象中的还快。

    不到两天,公爵就派兵围住城堡,扬言城堡内有刺客,美名其曰保护女王,实则软禁。

    当晚,嘉莉端坐在议事厅的王座上,大方承认了谋杀乔治的事实,语气奚落:

    “公爵大人,就算杀死王夫的是我,你当如何?审判我吗?”

    女王拥有豁免权。

    公爵怒不可遏,重新打量起这位女王。

    他几乎是看着嘉莉长大。印象中,这位大公主一直深居简出,浸泡在书房中。人也是沉默寡言,对社交也不甚上心。

    看起来就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大姑娘,一张干枯空泛的纸。现在看来,这张纸上写着不少字,有她自己的想法。

    公爵用一种奇异的眸光看着她,愤怒道:“谋杀自己的丈夫?谁把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塞进你脑子里?”

    援兵就在路上。

    嘉莉显然不怎么害怕,眨了眨睫毛,理所当然道:“自己的丈夫?乔治是你选的,他理应是你的丈夫。至于我脑袋里的想法,它一直都存在。”

    “只不过,它以前被世俗囚禁着,现在才冲破禁锢。离经叛道?谢谢你的夸赞。”她微微一笑。

    城堡以南千里之外的地宫。

    颜妄手里抓着一团海藻样的线条,在大纲组成的地脉上涂涂画画,划掉了一截又一截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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