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带着子悦下山,请子悦登上轺车端坐,他亲自驾车,前后都有甲士护卫,浩浩荡荡地回了戴邑。

    戴伯青臂等候多时,听说使者求见,忙命人宣进来.

    可是,当他看到子悦也一同进来时,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脱口问道:“怎么,她竟是连亲侄女也不肯教导吗?”

    不等使者回话,他便冷笑道:“我知道因为当年之事,她心里还记恨我和父君。为父亲举办葬礼,她不肯多拿钱出来也就罢了。

    如今只是让她帮忙教导侄女,她竟然也不肯,难道她忘了自己本是戴国宗女吗?若是戴国不好了,她又岂能好?”

    子悦忍不住道:“父亲,姑姑正是心系戴国,才不肯留下女儿的。”

    她虽然是在流放之地出生的,但自小跟着母亲读书学礼,该懂的道理都懂。

    甚至因为自幼坎坷,她的自尊心更强。对父亲想让她给王女做媵之事,她一开始就不答应,只是父命难为。

    姑姑不肯留下她,固然让她觉得难堪,心里未尝没有松一口气。

    听了女儿的话,戴伯面色一变,猛然看向使者,目光很是危险,咬牙道:“你都和她说了?”

    使者怡然不惧,拱手道:“说了。臣还要再谏君上,此事十分不妥,非但臣不同意,元君不同意,公室长者们也不会同意的。还请君上三思,莫要酿成大祸,玷污祖上声名。”

    “你……你……”戴伯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将袖子一甩,背着手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你们只知道颜面、颜面。我们戴国连里子都掏空了,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再者说了,薛国乃是大国,极受大王看重,其次公子还在王都担任要职。若是能与薛国太子结亲,哪怕是为媵,于我戴国来说,也有莫大的好处。”

    为了戴国,他可谓是殚精竭虑,把心都操碎了。

    奈何国中上下,从公室长者到辅国重臣,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如今就连在宗庙奉祀祖宗多年,颇有话语权的妹妹也不理解他。

    他一面埋怨妹妹心狠,一面又怨使者不该据实以告。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先把女儿送到黄花观里,让妹妹教导几年。等到及笄之年,大王膝下与薛国太子年岁相当的王女刚好成年。

    到那时他再亲自把女儿接回来,在公室长者面前,就打着妹妹的名号,反对的声音必然会小很多。

    毕竟,妹妹这些年独自奉祀祖先,可谓是劳苦功高。

    如今,一切都被使者搞砸了。

    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君上可曾想过,若是您真的做了,百年之后于九泉见了历代先君,要如何交代呢?”

    “你以为我想吗?”戴伯怒吼一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若非二女和三女夭折,我又如何舍得子悦与人为媵?”

    他一共有五个女儿,但除了长女子悦之外,庶出的长女和次女因病早夭,养住的四女和五女都太过年幼了。等他们长成,大王早把王女嫁过去了。

    公室里倒是有合适的,但给王女选媵,都是选国君庶女。诸侯国的公室女,只配给国君的女儿做媵。

    他又对子悦说:“咱们家的状况你是知道的,就算将你堂堂正正嫁出去,也出不起太多嫁妆。你姑姑手里握着两份嫁妆,稍微贴补你几分,就能撑起脸面来了。”

    子悦想到跟在姑姑身后那个小姑娘,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却面色红润,个子比自己高半个头,身上穿的虽然不是丝绸,却也是细密的葛布。

    细葛布的衣裳,她也只有两套而已。

    据她所知,那原本不过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女,还样貌丑陋,只是运气好被姑姑捡到了而已,竟然生活得比她还好。

    想到这里,她无不妒忌地冷笑道:“父亲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姑姑养了个亲传弟子,这些年心肝似地护着,只怕好东西都是留给她的。”

    “哦?你见过了?”戴伯问道。

    妹妹收了个弟子的事他是知道的,就是个小丫头,听说面貌还有瑕疵,对戴国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就从没放在心上过。

    但听女儿的话音,只怕妹妹对这个弟子极为看重。

    “见过了,今日她便跟在姑姑身侧,头上戴着金饰,身上穿的是细葛布。”

    其实所谓的金饰,就是缀在双丫髻上的两串金铃铛而已。金子重,小孩子魂魄轻,佩戴金饰是为了压命。

    原本华镜姐妹的嫁妆里还有金锁,但这些年为了贴补宗庙,金锁早就卖掉了。

    捡到扶荔之后,华镜又卖掉了一件玉器,换来的金子不够打金锁,只勉强够打六个小铃铛,便给她做成了发饰。

    子悦心理妒忌扶荔,认为是扶荔占据了原本属于她的资源,故意含糊夸大,惹戴伯误会。

    同行的使者微微皱眉,偏头看向子悦,却正对上外甥女倔强的眼神。

    想到十年来吃了不少苦头的姐姐,还有眼前从出生起就没享过福的外甥女,使者暗暗叹了一声,到底选择了沉默。

    人说服自己总是很容易的,他很快说服了自己:女公子虽略有含糊,却也并没有说谎。

    戴伯的脸色再次沉了下来,静默了片刻,对子悦道:“回去见你母亲吧,她正担心你呢。”

    打发走了子悦,戴伯对使者道:“去把阳山公请来,孤有要事相商。”

    使者一惊:“君上……”

    戴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皱眉道:“你放心,既然妹妹拒绝了,我不会再把子悦送到亳邑去了。只是属于子悦的东西,孤一定要拿回来。”

    使者一顿,低眉拱手:“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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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走了使者和子悦之后,华镜冷笑了两声,转头对扶荔道:“你且瞧着吧,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戴伯三番五次派人来,师傅烦不烦她不知道,反正扶荔自己是厌烦极了。

    “师傅,就不能想个法子治治他吗?总是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呀。”

    华镜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除非我能做出极大的功绩,值得拿到大王面前说。如若不然,整个黄花观都是依附戴国的,我们师徒就不能和他们撕破脸。”

    可是她虽自幼读书,却没学过怎么做官,在黄花观过了多年平静安稳的日子,缺乏往外伸展的能力。

    扶荔却是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这个世界虽然是架空的,原著却写明了是发生在商周时期,衍生世界的生产力,也是符合正史上商周那个时期的。

    如今商朝的开国之君成汤仙逝不过十载有余,在任太甲刚经历了流放之苦,明白了自己以往的荒唐,归朝之后痛定思痛,正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作为后世来的穿越者,扶荔哪怕把秦汉……甚至两周时期发展出来的东西拿出一样来,放到现在都是了不得的创举。

    至于会不会扰乱历史进程,耽误周邦的建立,扶荔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现在她就只想帮师傅摆脱吸血鬼似的戴伯。

    “师傅,或许我有法子。”

    华镜只以为她是孩子说话,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双丫髻,用安抚的语气笑道:“这些事我能应付,你就不用操心了,好好读书、养蚕、织布才是正理。”

    这也难怪,毕竟扶荔是被她从小养大的,一切人生经历都在她的眼皮底下。

    在华镜看来,扶荔脑子里的东西都是她一点一滴教导的,她都不会的东西,扶荔又怎么能会呢?

    被师傅当孩子哄了,扶荔有些无奈,抓住师傅的袖子不让人走,板着脸尽量让自己显得郑重。

    “师傅,不管你信不信,总得给我一个说的机会吧?你又怎么知道,你徒儿不是天才呢?”

    华镜看了她一眼,不想打击她,便耐一下性子做出倾听状:“那好,你说吧。”

    扶荔拉着她走到院子里,央求她折了一截荔枝树的枝子,在地上写出“陇亩法”三个古篆。

    “师傅,我跟着你学了这么久的农书,多多少少还是总结出一些想法的。这个陇亩法就是其中之一。”

    陇亩法源于周代,在汉朝的代田法产生之前,绝对是最为先进的土地利用方式。欧洲直到中世纪,才学会了陇亩法,比我国晚了将近一千八百年。

    更先进的代田法她当然也知道,但觉得没必要。她对商朝的感情不深,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君主成汤又已经去世了,就连名垂青史的贤相伊尹都死了。

    像太甲、太戊、武丁之流,她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相比之下,周朝就亲切多了。

    在自己师傅和周朝之间,她自然选自己师父。可在商朝和周朝之间 ,她选周朝。

    “陇亩法?”华镜盯着那三个字看了片刻,不解道,“什么叫陇亩法?”

    “师傅你等一下。”扶荔头也没抬地交代了一句,用树枝把脚下踩得平实的地面挖松了一片,打了三个微缩版的陇。

    她指着打好的陇说:“师傅您看,这泥土堆起的一溜就是陇,凹下去的是亩。

    耕种的时候,把种子种在陇上,一来便于浇灌,二来植株之间有了空隙,更便于光照,庄稼会长得更好。

    最重要的是,等到第二年,打陇的地方平为亩,去年是亩的地方堆为陇。陇亩之间交替耕作,可以节省地力,再不必种两年就抛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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