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踏入大殿,香客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虔诚的信徒还在跪拜。袅袅的香烟缭绕在殿内,给庄严的神像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

    我仔细端详着每一尊神像,却找不到我要找的那位。殿外传来脚步声,我转身拦住一位路过的弟子。

    “请问,我想找一位神,能告诉我在哪里吗?”

    弟子露出困惑的笑容:”您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我一时语塞。是啊,我连要找的是哪路神仙都不知道,又该如何描述?弟子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抬手指向太阳落下的方向:“或许那边会有人为您解答。”

    我顺着弟子指引的方向,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前行。路越走越窄,两旁的树木越发茂密,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凉亭静静地矗立在山谷中,亭内亮着幽幽的光。

    凉亭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背影让我心头一震。不是现实中见过的熟悉,而是像从梦里走出来的影子。他盘腿坐在蒲团上,目光凝视着亭前的花海,仿佛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

    我走近凉亭,他并未回头,却开口道:“我等你许久了。”

    又是一个认识我的人。我索性省去客套,直入主题:“您知道我要来,那一定知道我要找谁。”

    他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蒲团。我坐下后,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在找人,却猜不透你今日要找的,是哪一个?找男人还是找神仙?”

    奇怪的问题,我要找的神仙也是男,这该怎么回答。

    “今日是要找蓬莱的那位大仙。我听人说这里有供奉他的神像。”

    话音刚落,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清溪山供奉的神几乎都来自蓬莱,你靠着这么一个单一的线索,哪能找到。”

    我一时语塞。他转头看我,目光温和:“你要找的是方大仙,赤方神仙,以后可得记住咯。”

    “赤方神仙?”

    “掌管寿命的神。终结寿命,赐予寿命,祈求长生不老之人,祈求起死回生之人,都会去祭拜方大仙。”

    “起死回生……”我喃喃重复,脑海中闪过柳砚清的身影。他也是会起死回生的仙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他突然说:“下雨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山间的太阳还未完全隐去,雨却已经倾盆而下。我狐疑地看向他,他却始终没有转头。

    真是个古怪的人。

    我取下闻笙送我的白梅步摇,在手中把玩。清脆的叮当声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白梅?”

    我将步摇递过去:”做工很精致,要看看吗?”

    他接过步摇,目光落在“闻”字上,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放眼人间,这做工勉强还行。”

    雨声渐大,他忽然正色道:“看你最近颇有长进的份上,送你一个小小的提示。但只是让你听听,如果你想起什么,我会抹掉这段记忆。”

    他见我沉默不语,抬起修长的手指点在我的脑门心。

    四肢仿佛被定住一般无法动弹,耳边响起如前世遗留的声音。

    那声音夹杂着风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旷、明朗。我仿佛站在一片草原的中央,远处有一个人朝我挥手,宣告着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站在敌人的尸骨上,让全天下都看着我,知晓我的名字!”

    “……风——你一定要嫁给我啊——!”

    我望着近在眼前虚晃的掌心,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喃喃吐露出刚才在大殿哽在喉咙说不出的字眼。

    “贺祈源……”

    松鹤、棋子、水源。

    遥远的声音逐渐消失,面前的男人也缓缓放下手,将步摇放回我的掌心。

    “好了,忘记这一切,然后,把他彻底忘了吧。”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

    “明明梦里已经替你消除一次记忆了,想不到现实还得来一次。”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反复斟酌了好几次他的话,恍然大悟。

    “神像!”

    不对,应该叫他——

    “方大仙。”

    我发现他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暗暗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啊。”

    又是这句话。

    方大仙和柳砚清真的没有关联吗?

    我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步摇,想趁着他消除我的记忆之前,问出我的疑问。可转念一想,记忆消除,问出来又有什么用。

    我没有接话。方大仙也只是默默又叹了一息,伸出手指移向我的额头。

    “等一下!”

    我立马捂住额头。

    “我还是很好奇。您跟柳砚清,什么关系?”

    你,是否就是柳砚清?

    后半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不找边际没有证据的话肆意脱口而出只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误会。

    方大仙了然一笑,猜到了我的话中之话。

    “砚清曾到仙岛跟我学过一段时间的起死回生之术。”

    看我沉默不语,方大仙抬起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虽然我可以直接把所有事情一一告诉你,但我不想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慈爱的笑映在我的眼里,像父亲一样,像父亲安慰着病重的孩子那般疼惜怜爱。

    “都会好起来的。你会全部记起来的。”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唤他一声爹。

    我笑着垂下头,然后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忘记这段记忆了。

    “必须全部忘记吗……”

    温热的指尖轻柔地抵上我的额头。

    “你想记住什么?”

    “他的名字?”

    他摆头拒绝。

    “关于他的事,必须全部消除。”

    方大仙一脸严肃地皱着眉,我深知没有商量的余地,闭上眼接受现实。

    浑浑噩噩的幻境里,方大仙转身走向了一个看起来阴暗不见底的通道,不断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味。

    没猜错的话,是尸体腐败的味道。

    他要带我去哪儿?不是消除我的记忆吗?为什么还会有幻境出现?

    通道的阴影处躺着一些“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呈现极其扭曲的姿势。我察觉不到任何气息,安静的通道里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些人,都死了吗?”

    方大仙没有否认。

    “关于他的记忆有些复杂,如果你没有经历见证生死劫难,都没法直接消除。所以,我得带你走一段特殊的路。”

    我不明白他说的意思,但话里有话。

    我小心试探地问道。

    “之前,也有过相同的事情,在我的梦里?在那儿,我又经历了什么?消除以后,我就再也不会见到他,梦到他了吗?”

    我一股脑的把问题抛出,方大仙始终目光朝前,语气强硬。

    “别问。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感觉一股沉重的不断涌上胸口,烦躁、郁闷。

    我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方大仙转过头望着我,神情依旧是不可亵渎地威严。

    “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不甘示弱,继续追问。

    我知道神像不会为难我,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于我,总有种可以恃宠而骄的特权。

    “因为他没有必要被你记起。”

    方大仙的话让我有些茫然,如果这个人是九个男人中的一员,恰好又是知晓我姓名的人,不就一定要被我记起吗。

    “贺祈源……”

    我喃喃那人的姓名。

    “大仙为什么对他如此抗拒?你为什么不希望我记住他?”

    “因为他数次夺走了吾女儿的性命。”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的心瞬间被揪紧。那样潇洒清朗之人,居然是会夺人性命的恶魔……

    丧女之痛我不懂,但我知道失去珍贵之物的感受。很痛,比心如刀割痛上千万倍。

    我沉默了片刻,抬脚继续朝前。方大仙欣慰一笑,与我并肩而行。

    “大仙的女儿……现在还好吗?”

    神仙不老不死,既然死过无数回,现在应该也还活着。

    方大仙神态自若,看过我一眼后又收回视线。

    “好得很,而且,懂事不少。”

    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了。

    凉亭的花海被汪上一层水潭,零星的花瓣摇曳其中。

    方大仙消除了我的一段记忆,具体消除的那一段记忆我就无从可知了,但那以外的事我都还记得,比如来清溪山的目的。

    庄严的大殿中,方大仙带领我穿梭在各尊神像面前,时不时给我介绍各路神仙的名字和神职。

    我不像来寻找某物,而是游历山水的访客。

    方大仙语调轻松略带调侃,跟介绍自家朋友似的。

    好吧,确实是朋友。

    “所以……您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给我介绍您的神仙朋友?”

    神仙不该连天下苍生都顾不及,哪儿能有如此闲心。

    “吾没那么无聊。”

    白色的羽衣拂过眼前,方大仙抬起手指。

    “看到那个人没?”

    顺着指尖的方向,我看到神像前认真跪拜的一名男子。

    “去吧。”

    “嗯???”

    不管我一头雾水,方大仙只是笑着转身之际消失在我眼前。

    神仙叫我去搭讪?

    我左右环顾,大殿内的人群散得差不多,少了围观群众,我也多几分信心去跟陌生男人搭话。

    跪拜的男子身形健硕,许是练过的。皮肤偏白,不是去塞外待过的将士。一看器宇不凡,名门气势,应该是城里当官的?

    如果他是我要找的九个男人之一那还真是……比柳砚清和闻笙差了些,我的意思是,比我的审美差了些。

    我一面慢慢靠近,一面打量起即将被我搭讪的男人。

    察觉到我的视线,那人笑着起身拍了拍膝盖附近仪态端庄向我迈步。

    “夫人?许久不见!”

    夫人?他在叫谁夫人?

    我环视一圈,确定现在殿内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你是?”

    “曾在颜大人手下当差的孙寺。也是,您和我只有过一面之缘,不记得也正常。”

    孙寺?颜大人?短短一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多,一时思绪混乱,转不过弯。

    “夫人和大人一起来清溪山拜神吗?”

    孙寺又追问道。

    我该怎么回答?是?不是?

    孙寺显然是认识重生前的我,而且在我曾经的男人手下当差。若是暴露我失忆一事,定然会因此一堆麻烦。我可不能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能少一事少一事吧。

    撒谎嘛,谁不会。

    “是——的。”

    我果然不太擅长说谎,话到一半良心作祟,险些败了阵脚。

    孙寺笑了笑。

    “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趣。许久未见大人,可否请夫人带我跟大人打个招呼?”

    能圆过谎话的只有谎话。当我撒出第一个谎时就该猜到后面还有更大的坑等着我跳。

    “大人在……他在……哪儿呢……”

    我哪儿知道在哪儿!话说大人是谁啊!

    内心慌了神,脸上强壮镇定,只是额头可见渗出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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