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府书房内藏书颇多,历朝历代律法疏议应有尽有,景从说,那都是上一任刑部侍郎还未来得及带走,留下的。

    不过从赵康的描述不难看出,上任刑部侍郎绝非善类,估摸这些藏书也就是装装样子。

    “如今御史台日日参我,我还有什么权可言?”

    百里昀看了景从一眼,自嘲地笑了笑,而后摇着头从一侧的书卷之中摸出一卷。

    景从也很识趣地退下了。

    朗朗大梁王朝,永晏年间四海升平,可这并非是因为当今圣上励精图治的结果。

    相反,当今圣上初登大宝之时少年意气,欲展宏图,然其性本耽于艺文,溺于玩乐,无心权术。

    故而如今大梁王朝虽看似百姓熙熙攘攘,嬉笑于坊巷,远邦来朝,驼铃阵阵,四海宾服,万邦来朝。

    实则国之衰败已悄然潜行。

    贿赂公行,权臣当道,忠良之士或遭黜逐,或噤若寒蝉。

    而他百里昀,无法凭借浮草般的微末之力为扶石翻案,也无法得罪邓公公。

    前后皆是死路。

    死路。

    若是他茕茕孑立,孤身一人,做便做了。

    可他不是。

    心中信念驱使他去做,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家人就畏首畏尾,长吁短叹了。

    长姐已然嫁人,二哥与二嫂镇守西北,四弟尚年幼,爹娘如履薄冰,步步周全这么多年,难道要因为他落得个晚年凄惨的局面?

    查参政,你好一步棋啊!

    若是他踟蹰不前,便会被冠上稽延案件之罪名,韩相定会递折子弹劾他,刑狱之灾难免。

    若是查了,便是以他百里一家为他查松年清除政敌。

    扶石名册上的人他都调查过了,多少有些官员与查松年在政见上有过不和,却也有不少官员与他查松年交好,他倒是狠心肠。

    而邓公公就更不用说了,他向来不站在查松年一边,总朝圣上吹耳旁风扰乱查松年的谏言。

    “只是凭我?”百里昀忽然笑了,“太瞧得起我了吧?”

    只怕他还没开始查邓公公和那些贪污官员,自己就被他们寻了莫须有错处弹劾了。

    次日清晨,用完早膳,林杳正哼着小曲儿悠闲地给院里的花草浇水,等百里昀散朝途经侍郎府再与他一起去刑部。

    当今圣上并非勤政之人,故而早朝并非日日有,偶尔他想起来便会来一次,极其随意。

    只是今晨确实去得有些久了,在门口等了许久没等到百里昀的马车,倒是等来了百里退府上的家丁。

    “三少夫人!”家丁气都没喘匀就一口气说了下去,“三公子受了庭杖,被老爷领回府上了,夫人让我给你传个消息。”

    林杳错愕,匆匆吩咐景从套了马车,赶着就去了礼部侍郎府。

    林杳提着裙摆匆匆踏入房门,一眼便瞧见百里昀趴在床上,背上的衣衫已被血浸透,血肉模糊,脸色苍白如纸。

    不知道为什么,林杳的心猛地一揪,眼眶瞬间泛红。

    云夫人坐在床边,轻轻用帕子为他擦拭额头的汗珠,满是心疼,见林杳来了又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了,阿杳。”

    林杳应声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丝不解,她蹲下来,轻声问百里昀:“为何……啊?”

    百里昀微微睁开双眼,看到了林杳,虚弱地转过头对云夫人笑了笑:“娘,你去用早膳吧,这里有阿杳就够了。”

    云夫人今晨方才洗漱完,就看到百里退架着脚步踉跄,被血水濡湿了后背儿子回来了,吓得她大惊失色,打了趔趄。

    云夫人起身,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对着林杳露出了笑容:“儿大避母,那便辛苦阿杳了。”

    方才百里退差人去请了大夫,在云夫人走后由景从领着,背着药箱匆匆赶来。

    须发皆白的大夫见百里昀这般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赶忙上前查看。

    大夫轻轻揭开他背上的衣衫,床榻上的人因疼痛而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伤口需及时清理,否则会有感染恶化之险。

    听到这话,林杳唤来了景从:“等会大夫处理伤口,他需要什么,你便去取什么。”

    “是。”

    林杳刚迈出一只脚退出门去,就听到榻上之传来了微弱虚浮的声音:“林杳……”

    已然跨出去的裙摆复又来到了床榻边。

    她听到他说。

    “去刑部,让赵康帮我告个假,再问问他,坠楼之前扶玉娘子为何销声匿迹。”

    歇了半晌,他又说了句:“多谢。”

    “夫人止步,老夫先开些外敷的药膏,可消炎止痛,再开几副内服的药,以助调养气血,夫人可以让下人拿着方子去药铺抓药。”

    大夫说着就提笔在宣纸之上着墨。

    书房内,百里退面色凝重,手中的竹制毛笔提了又放,放了又提,砚台上的墨都快干涸了。

    云夫人神色焦灼地叩了叩敞开的门。

    百里退猛然惊醒:“夫人请进。”

    “仲让。”云夫人拿起墨条替他研墨,询问道,“今日早朝,究竟发生了什么?”

    “散朝的时候,圣上将子书留下了,我心知此事蹊跷,故而并未先行归家……”

    朱红宫墙绵延前行,沿着它,百里退望到了脚步踉跄,步履蹒跚的百里昀。

    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跟在他身旁,正与他说着些什么,而百里昀却是瞧也没瞧他一眼,只顾着自己往前走。

    那太监便是邓公公。

    百里退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百里昀,他的重量马上就压到了他身上。

    邓公公见是百里退,就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尖细的嗓音响起:“圣上本来是吩咐老奴将小百里大人抬出来的,这小百里大人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走,老奴都劝了一路了,这不巧了嘛,在此处碰到了百里大人,那小百里大人就劳烦您了,老奴要回去复命了。”

    “有劳邓公公了。”虽扶着百里昀行礼不便,却还是抬手虚虚地向他行了个礼。

    走了几步,他又听见邓公公在后面唤他:“百里大人,陛下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前行的脚步止住了,高耸的朱红色宫墙下,百里退缓缓回过了头。

    “陛下说,祁奚举贤。”

    邓公公眼中笑意深深,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徒留百里父子二人于朱红宫墙之下。

    那红,似血一般,红得浓烈,红得深沉,透着无尽的威严。

    “祁奚举贤?”云夫人皱着眉默念。

    “不错。”百里退沉声说道,“祁奚举贤,不以亲疏为念。祁午为祁奚之子,祁午之能任,其功在己,其有过亦当在己。”

    云夫人悬腕磨墨的手猛然一顿。

    “他不是冲我来的。”百里退垂着眼睛,半天才开口,“他就是冲子书来的。”

    百里昀挨了庭杖之后,躺了一晚上,第二日就又穿着官服坐上了去刑部的马车。

    “大夫说,你得静养。”林杳在马车前拦住了他,“你歇几日再去吧,有赵康在,应当是没事的。”

    绯红的官袍依旧不停地地从侍郎府门口高高的台阶之上往下走,虽慢,却步步沉稳有力。

    官服的料子似是上等的绸缎,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身姿挺拔,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的腰带,镶嵌其上的白玉温润无瑕,全然看不出昨日刚受了庭杖。

    “可是……”他看了眼伸手拦在马车旁的女郎,难得地笑了笑,“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

    “那我与你同去,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都不知该如何向爹娘交代!”林杳义正言辞。

    百里昀挑了挑眉,毫不留情拆穿:“都会给自己找借口了。”

    上了马车,林杳看着百里昀正襟危坐,皱着眉头翻着卷宗,不由得问:“你真的要查下去吗?”

    昨日林杳去了刑部,详细询问了关于扶玉娘子之前为何销声匿迹之事。

    赵康见到她先是朝她长揖一礼,把林杳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你干嘛?无功不受礼,你快快起身!”

    赵康这才起身,莫名其妙地道了句:“多谢百里夫人。”

    “我问你扶玉娘子的事情,你谢我做甚?”

    林杳有些疑惑。

    赵康却是不言语,接着便说起了扶玉娘子:“她是被邓公公拘了起来,寻了个机会才逃了出来。”

    “拘在何处?”林杳追问。

    “元安城郊。”

    “好逃出来吗?”

    “难逃。”

    林杳了然,这个案件,从头至尾都是为百里昀设的局,扶玉娘子以为自己运气好逃了出来,殊不知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让她逃出来,赵康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案件移至扶石一案,殊不知上面早已有人动了重查扶石一案的念头。

    扶石这桩陈年旧案,为何积压了这么久,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若要彻查,便要选个替罪羊。

    而百里昀,就是这只替罪羊。

    “我没得选。”百里昀苦笑,“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你若怕了。”百里昀半晌不见她言语,又补充了一句,“便走吧。”

    书页的翻阅声再次响起。

    林杳却是在回忆和赵康的对话,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心念一动,拽了拽一侧翻书的百里昀:“诶,你同赵康说了什么,为何我昨日见他,他第一步就是向我行大礼,第二步就是同我道谢?”

    百里昀慢悠悠抬眼,看了看面前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随即眼尾微挑,阖上眼无奈叹了口气。

    这问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她方才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啊?

    “我不知晓。”

    过了一会儿,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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