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穿透石壁,暗渠尽头传来铁链绞动声。

    鞭风掠过耳际,林杳的瞳孔骤然收缩。

    石缝外,百里昀佝偻的脊背在鞭影下绽开血花,泥浆混着血水滴落地上,在青苔上洇出蜿蜒的纹路。

    百里昀爬了起来跟着佝偻的河工队伍挪动,在拐角处突然踉跄,石箱重重砸在监工脚边。

    监工的牛皮靴踏过积水,林杳屏息,心跳如雷。

    “要死的瘟货!”监工的牛皮靴踹在百里昀一个劲儿咳嗽的心口,百里昀顺势滚进阴影。

    当火把扫过时,他蜷缩成与周围尸体无异的姿势,掌心却牢牢攥着刚刚从监工腰间中摸出的铜钥匙。

    苦力队伍蹒跚前行。

    林杳借着风灯微光,缓步行走,三十步外豁然洞开。

    林杳屏息从暗渠中上去了。

    “少夫人……”在暗处焦急等待的景从连忙迎上前了,“公子他……”

    “不必担心。”林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安慰他,“我们在家里等他就好。”

    景从连忙点头,这时前方传来铁器相击声。

    景从眼疾手快,带着林杳闪身藏入神龛,却在罅隙中见一小吏捧着账册谄笑:“按您的吩咐,今年春汛的赈灾粮都换成了陈年米。只是那百里昀……”

    “他非要插手,便只有死路一条。”华服中年男子背着月光而立,腰间玉珏熠熠生辉,“至于他夫人,倒是可以送去陪徐姑娘。”

    “对了,让你找的卷宗如何了?”杨知县又追问。

    “小的翻遍了卷宗库,也未曾找到。”

    “废物!”杨知县怒骂道,“前几日刚放上去的卷宗,怎么会找不到!百里昀那么大一个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姜陵,朝廷定会追查,要是查到了我这里,你说怎么办!”

    “知县。”小吏挨了骂,反而更加谄媚,“依我看,若只是毁了徐姑娘的卷宗,难免惹人怀疑,不若一把火烧了卷宗库,如何?向来都是周氏子弟看守姜陵卷宗库,到时走水一事就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杨知县闻言,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倒也是个法子。你倒还不完全是废物。”

    小吏连忙称是,二人于是进了暗渠。

    林杳浑身发冷。

    暗渠中渐弱的脚步声似索命无常,待脚步消失,景从这才匆忙悄声问道:“少夫人,这如何是好,只怕我们在家里待着,那狗官也能要了你的命呐!”

    “那就换个玩法,来个贼喊捉贼倒是有趣。”林杳笑了笑,“不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

    摇曳供台烛火映在她凌厉的瞳仁里,仿佛点燃了一簇幽深的火焰。

    那火焰中,隐约倒映着一轮冷月,清辉如霜,洒在她眸中,将凌厉化作一片寒潭般的沉静。

    她微微低眸,视线从头上的一轮明月上转下,穿过卷宗库的窗棂,望向门前提灯着官服的一人。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杨知县提灯独行至一木屋前,灯笼微光映照他面庞,更显阴鸷。

    “倒是有趣。”他四下环视了一周,摇了摇头,“想不到江陵周氏这样一个百年大家,食君俸禄却也玩忽职守,都不用我嫁祸,大梁当真是完了。”

    他方打开锁,忽闻梁上传来“喵呜”一声,似夜猫低吟。

    杨知县皱眉,抬灯四顾,却不见猫影。

    正欲推门,又闻“喵呜”声自背后传来,声如鬼魅。

    他猛然转身,灯笼摇曳,透过纸糊的窗户,隐约可见书架间黑影一闪,似有猫眼幽光。

    杨知县心中生疑,低喝道:“何人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梁上忽坠下一物,正落其肩头。

    杨知县大惊,挥袖拂去,却是一只草编夜猫,猫眼嵌以琉璃,映着烛光如鬼火闪烁。

    他怒极,提灯四顾,却见书架间人影绰绰,似有女子轻笑:“杨大人,夜猫挠花了脸,可还认得我的冤魂?”

    杨知县冷汗涔涔,面上神情在烛光下愈显狰狞。

    他强自镇定,冷笑道:“何方宵小,敢戏弄本官!”

    言罢,抬脚踢上木门,随意拿起一卷卷宗胡乱地向四周拍着,却只见房梁上散落了一卷残册,内里飘出一页血书,上书“徐氏女冤,天日昭昭”。

    杨知县见状,面色骤变,匆匆离去。

    “杨大人好雅兴。”虚掩的院门被打开,骤然响起的女声惊得梁间栖雀扑棱棱乱飞,“子时巡查卷宗库,莫不是有见不得光的往事?”

    灯笼倏地抬高,杨知县恢复了镇静:“百里夫人说笑了,本官听闻近日有流寇作乱,特来清点历年案卷——倒是夫人你……”

    他忽然抬手指向林杳发间:“百里夫人头上的的竹枝玉簪子,倒很像本官夫人上月丢失的那支。”

    “百里夫人呐,本官本不想追究。”林杳抬眸,见杨知县立于院中,萧瑟晚风吹起了他的袍角,他一只手中握一卷泛黄案卷,另一只手举着灯笼,神色冷峻,官帽微斜,在烛光下愈显狰狞,“可是本官最见不得有人行窃,见着了,就忍不住想要给盗贼一个教训!”

    一道黑影突然纵身而下,剑未出鞘便已抵住杨知县的咽喉:“巧了,在下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教训。”

    他剑柄一挑,对方手中的灯笼应声落地。

    月光淌过灯纸,杨知县忍不住地颤栗,他认得这声音。

    “七月初九,购青石三百车,实付八十车。”李翩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杨大人用朱砂批的假账,可对得上渡口三百具河工尸首?”

    暮春的惊雷劈亮了卷宗库前的“明镜高悬”匾,照见杨知县抽搐的眼角。

    他忽然举起手中的卷宗砸向林杳:“要我死,她也活不了!”

    绯色衣袍卷着血腥气掠过卷宗库,景从的刀尖击破卷宗,碎纸屑向四周迸出。

    “你奈何不了我。”杨知县见状也不气恼,反倒更加镇定,“李公子呐,我还以为你不能活着回来了呢。”

    “何意?”李翩眯着眼问。

    “你以为你未出姜陵时一路的刺客是谁派的?是我!杨慎行!”杨知县用气声说道,“只是我着实没料到你倒是有点拳脚功夫,不过李公子是聪明人,自然也该知道我说这话的意思吧?”

    李翩听懂了,林杳也听懂了,这是在提醒他们,他杨慎行,在姜陵,可以只手遮天。

    “那我有一事不解。”李翩笑了笑,询问,“你为何那么早就要针对我啊?”

    “李公子,你太危险了。”杨知县笑着说,“你虽未入仕,却能看透官场微末,杨某害怕,不得不防。”

    “那你也该知道!”李翩将剑又向杨知县的脖颈压了几分,细密的血珠冒了出来,“煮冬既是死于你手,那我李翩便不会放过你!”

    “我若知道你活着啊——”杨知县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我可不会让你那相好的死得这么轻易。”

    说着,他想到了那个来向他汇报李翩已死的小吏,此刻恨不得将那小吏千刀万剐。

    “杨知县你可知煮冬有多么敬重你!”李翩咬牙切齿地说,“你简直猪狗不如!”

    “收买人心嘛。”杨慎行笑了笑,“谁当真谁就输了。”

    “你以为在姜陵你能只手遮天了?”李翩握着杨慎行肩膀的手用劲,“莫不是忘了姜陵周氏?”

    “我说过了。”杨慎行叹了口气,“收买人心,杨某最擅。”

    “是吗!”这是,一年轻华服男子破门而入,举起手中的一堆纸张,“我们周氏若能被你这狗官收买,岂不是瞎了眼?”

    华服男子猛地掀开身后小厮端上来的托盘,三百枚同样制式的铜钱叮当坠地:“这些是你偷摸着放入周氏钱庄的脏银,刻的可都是你杨慎行的字暗纹!当真以为我周却看不出吗!你当真以为能安暗度陈仓吗!还有姜陵千千万万位徐姑娘的死,你当真以为你能逃脱罪责吗!”

    “周公子慎言!”杨慎行连忙摆手,“那徐姑娘摁了手印,自愿领罪,与我杨某无关呐!”

    林杳拿过周却手中的一沓纸张,冷笑道:“杨大人,这是煮冬的认罪书,抛尸一案的卷宗。”

    庭院突然陷入死寂。

    杨慎行这才知道为何小吏找不到卷宗了,原是早被周氏一族拿走了。

    难怪今日卷宗库无周氏族人看守,想来这是一出请君入瓮!

    林杳翻开册子,在朱砂批红的“徐煮冬”名字下,五个深浅不一的血指印赫然在目——最后一道拖出长长的血痕,像是被人掰断手指强按上去的。

    暮春雷鸣照亮了杨慎行煞白的脸。

    他突然狂笑出声:“区区仵作之女能替本官顶罪,是她徐家祖坟冒青烟……”

    “啪!”

    林杳的巴掌毫不犹豫地打在他的脸上:“慎行慎行,亏你还叫这么个名字!”

    “慎行之慎,非言行之端方,乃恶迹之遮掩。每逢赈灾,必慎之又慎,将新米换陈粮,银钱入库,百姓啼饥号寒!”

    “每逢断案,也慎之又慎,将冤者屈打成招,真凶逍遥法外!”

    “每逢朝廷巡查,仍慎之又慎,将卷宗焚毁,证据湮灭!”

    “如此慎行,实为慎掩其恶,慎藏其奸!”

    林杳气愤地指着他骂道。

    “腰间玉珏,早已染满无辜者之血,官帽之下,早已藏尽见不得光之事。”周却冷笑道, “慎行二字,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块遮羞布,遮得住世人眼,却遮不住天理昭昭。”

    “畜生!”李翩越听越气愤,悲痛与愤慨涌上心头,他突然举高手中的剑,却在斩落的瞬间被周却架住刀刃。

    周却的声音穿透了黑夜:“这一刀下去,暗渠里三百冤魂就永远见不得光了,徐姑娘也不得申冤了。”

    “我呸!”杨慎行啐了一口,笑得阴鸷,“李翩,你看,不论你再怎么恨我,也杀不了我。”

    李翩收起了剑,周氏的小厮将杨慎行压住,李翩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激我啊?当我三岁小孩啊?”

    待小厮将杨慎行押走后,周却转身朝李翩和林杳行了个礼:“周退之谢过二位,二位怎知杨狗官今日定会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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