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沉甸甸地压下来,投在宾客散尽的陆府遍梁的红绸上,添了几分灰沉的冷气。

    一身桃红襦裙的丫鬟端着沏好的上等碧螺春,小心翼翼地穿过绘有梅兰竹菊的廊道,又绕过门口的一架海棠迎春的苏绣屏风,这才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茶。

    “你来了”,卸去妆容的陆夫人呷了一口,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南厢房那边如何了?”

    送茶的丫鬟名唤桃华,年初刚被选中的贴身伺候,她小心地瞄了一眼夫人眼角延伸的细纹,交握的双手不自觉地打着颤。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比起浓妆艳抹,反而是不加任何修饰的夫人更加凌厉,光看一眼就让人手脚发寒。

    她只得将头又垂了垂,低头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鞋尖,好像要将其生生看出一个洞来。

    “回夫人的话,奴婢刚才和人去看,里面静悄悄的偶尔有两三声咳嗽,隐隐约约还有蒸腾的白烟,闻那味道应该又在熬药。”

    呵,大喜的日子熬药,她这个继子还真是,没有半点享福的运道呢。

    尤其是对着那么相像的一张脸,她还真有些好奇,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怨恨自己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呢?

    只可惜好戏才刚开始,恨与不恨都由不得他了。

    陆夫人将茶杯搁在案上,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眼前的小丫鬟,直到见她额头密密层层爬满了汗,才勾唇轻笑了一声。

    “上个月听碧落说你娘病得不轻,我便差她给你送些银钱,不晓得如今如何了?”

    “多谢夫人记挂,托您的福,我娘已无大碍”,桃华仍旧深埋着头,心跳如鼓,语气更加谦卑恭敬。

    陆夫人见她这般模样,唇畔笑意更浓,“到底是一家人,说这些便见外了,你也清楚,我留你在身边,也是有意多让你和博言见上几面。”

    博言是陆时安的小字,作为一小就被安排在府中伺候的丫鬟,桃华自然清楚陆夫人关照她的用意,那便是收住亲生儿子的心。

    “承蒙夫人看重,奴婢不胜感激,定会誓死为夫人效力。”

    陆时安风流是出了名的,这两年里光是通房就纳了不下四个,更别提秦楼酒肆里的那些女子了,眼瞅着他今年名落孙山,陆夫人也是坐不住了。

    看着眼前如桃花般娇艳的少女那乖顺的模样,陆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往后你只需记住,博言同你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至于旁的,想必也就不用我再多说了。”

    陆夫人这话的言下之意不难琢磨,无非是提点桃华要守住阵营,做好她不便做的事。

    在当下来说,利用这场突如其来的旧疾,彻底铲除陆时礼这个阻碍,便是桃华乃至陆夫人这边最要紧的大事。

    “奴婢记下了,大公子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及时向您禀报,还请夫人放心。”

    陆夫人抿了一口嘴边的茶,眼中晦暗不明,“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嘉文久病不愈,这药也该再换一换了。”

    风又起,裹挟着屋外的几株银杏,发出清脆的沙沙声,檐上几只乌鸦受惊飞起,拍着翅膀呱呱地怪叫起来。

    屋内的桃华强掩住内心的叹息,在灼灼的逼视下,恭敬地行了一礼。

    “是,奴婢明日便差人安排。”

    清凉的夏风摇动了东院的银杏,同样,也吹醒了南院树梢上沉睡的梨花。

    雪白的花瓣随风舞动,在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度,最后静悄悄地落在青石板上,仿佛通了灵性,不忍惊动屋内之人,只趴在门缝偷偷地往里看。

    一门之隔的内室里,弥漫开来的是泛着淡淡苦涩的药香,丝丝缕缕的白烟之中,正立着猛扇扇子的一男一女。

    “咳咳……差不多了吧,再这么下去我这嗓子也快完了。”

    其中的女子自然就是苏莲心,她好容易扫开了迎面而来的滚滚白烟,却又一不小心吸了一口,捂着嗓子便又是一阵咳嗽。

    一旁的陆时礼忙伸手帮她拍了拍背,触碰那瞬两人都是一僵。

    但很快他还是抬手轻轻拍了两下,又在莲心诧异望过来的时候抢先一步俯下了身,蹲在火窑旁三两下就熄灭了火。

    “多谢……”

    “夫妻之间无需客套”,陆时礼直起身,瞧见莲心紧抿的唇,了然她的想法,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之所以这么说,一不是让你做谁的替身,二不是想用这个婚姻困住你。仅仅是揭开帘子看见了你,既是天赐良缘,就算时日无多我也不愿错过。”

    天赐良缘,他竟是这么认为?

    苏莲心早已面容红透,如葱般的指节紧紧攥住身侧的衣角,陆时礼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等他说完。

    “我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坦白说嫁给我算是个大火坑,既然同在坑底,我这倒有一计翻身,不知莲心姑娘可愿相助?”

    什么啊,原来是当盟友啊,吓死她了。

    听他这么一说,莲心跳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掉落回来,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你尽管说,能帮的我肯定帮。”

    “眼下的唯一机会便是明年的秋闱,我想要莲心姑娘做的,便是和我在外扮演貌合神离的夫妻,暗地里向杜氏传递我命不久矣的信号,咳咳…… ”

    话还没说完,陆时礼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见他满面通红的样子,莲心赶忙从旁递过一杯水,又试探性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没事,多谢”,陆时礼仰头灌了一大口水,也止住了咳嗽,见莲心仍担忧地望着自己,便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就是话说太多有点口干,喝口水就好了。”

    得了吧,莲心心想,就你刚才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一秒就要吐血了呢。

    “听他们说你这好像是……痨病”,莲心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两个让人避如蛇蝎的字,“我看药也凉了,要不我端来你喝下去?”

    从十二岁染病以来,陆时礼听到无数人将他的名字与痨病相提并论,有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有姨娘间的冷嘲热讽,也有昔日亲友的扼腕叹息。

    但这次与以往截然不同,眼前少女目光澄澈,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是平等的,是关切地,没有让他觉得刺痛的同情,也没有旁人虚情假意的惋惜。

    “你觉着我得的是肺痨?”

    “旁人都是这么说的,我也不通医术,但瞧你的症状倒也有点像,不行明日我再给你请个大夫好好瞧瞧”,莲心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有些拿不准。

    陆时礼挑了挑眉,“那我兴许还会发热传染,你离我这么近不怕?”

    还兴许什么啊,莲心盯着他两颊那两坨红,兄弟啊,你现在应该就发着高烧呢。

    “不瞒你说,我从小身体就好,百毒不侵。你只管安心治病,我既然答应了给你冲喜,不出意外的话,绝对会陪你到生命最后一刻。”

    莲心也有一个算盘,契约已经签下,不管他走早走晚,反正幼弟有书可念,她也没那么着急离开。

    对面的陆时礼嘴角又抽了抽,他看着眼前清丽姣好的少女,不免有些怀疑从前是不是从前有什么仇,这姑娘对于送走他确实有一份执念。

    “那估计咱俩还得多过一段日子了,因为我这病不是肺痨,而且,已经痊愈了。”

    此话一出,果然见到莲心瞳孔一震,她鲜少露出的诧异的神色在陆时礼眼中竟有几分呆萌的可爱,竟让他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壶中微凉的清水被掬在掌心,所到之处尽是白璧般无瑕的面容,细细看来不似刚才那般苍白如纸,透着几分洋溢生机的红润光泽。

    “你这……”,莲心看着他变戏法般洗掉了两颊的红坨,跟见鬼般惊呼出声,“我说你脸怎么烧那么红头还不晕,原来是涂上的脂粉!”

    对面的陆时礼用帕子擦了擦手,倚着墙朝她懒懒一笑,语气中透着几分歉意与无奈。

    “实在不是有心瞒你,只是若我这病好了,还不知有心之人又有什么花招,为了省事只好装病避祸了。”

    卸去病容的少年星眸璀璨,一笑间的意气风发格外晃眼,莲心甚至觉得,这狭小昏暗的屋子都因他一笑而明亮了几分。

    窗外的一枝梨花随风颤了一颤,同一时间被拂动的,还有少女那颗悄然初初懵懂的心。

    是风动,还是花动?

    也许都不是,而是少年男女被紧紧封锁的心,因着彼此的相遇,裂开了一个细碎的小缝,尽管微不可察,但还是钻入了一缕清风,在柔软的心田上轻柔扫过。

    稍纵即逝地,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

    “咳咳…… ”,莲心破天荒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正向给自己倒水却想到已经被用完,只能面红耳赤地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胸口。

    陆时礼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浅笑起来,但也意识到对方的羞窘,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出去取水。

    等他回来的时候,莲心早已不再咳嗽,但还是接过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杯。

    莲心因着羞窘一直半垂着头,陆时礼也不是个话多的,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陆时礼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安静。

    “时辰也不早了,你就在这早些歇息,我去对面的厢房了。”

    “那间不是空了许久,又没有火,好人去了也是难熬,反正你这床够大,就都在这休息吧。”

    陆时礼本来都把手搭在门上,闻言回头看见莲心已经在床中间用碗隔开,怔了一瞬,还是脱下外衫走了过去。

    头上纷繁的发饰被摘去,待莲心收拾妥当时,见到的便是面向墙侧躺的陆时礼,跳跃的烛火打在他向上的小半张脸上,更多了几分朦胧不清的暧昧。

    莲心一口吹灭了蜡烛,借着月光也走到床边,在躺在枕头的那一刻,明显感觉对面角落里的锦被动了一动。

    虚虚朦朦的黑暗中,缩在被子里的她侧身凝望着木门。

    半晌,勾起唇无声地嘲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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