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室里,腐朽的霉气混杂着浓浓的血腥和药香,争先恐后地往人鼻孔里钻。

    仅有的一盏烛台,因着门开带来的风而短暂地晃了一晃,虚虚的火苗眼瞅着就要熄灭,却又在下一秒奇迹般地盛了起来,光线较之刚才不弱反强。

    被唤作“周伯”的男子闻声艰难地倚在墙边,纱布下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满是猩红,看着莲心的目光中没有半点惊喜,有的只是恐惧与瑟缩。

    即使被纱布包裹得就剩两只眼睛,但也不难看出这人身量高大,可此刻他就这样缩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偶尔吞咽唾沫发出几声细碎的“咕噜”。

    见他这副模样,莲心也半点不急,将药包随手放在地上,自己也捡了块相对干净的草席坐下,托着腮静静地打量着纱布下隐隐泛出的血迹。

    此刻的她眼神中没有了平常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如坠冰渊的冷,这气质倒与她清冷的五官相符起来。

    她目光的这种冰冷还与陆夫人的不同,不是像毒蛇那样黏腻可怖,而是宛若清透的冰凌,有水一般的柔和无波,又带有天生的棱角。

    敛去所有情绪,只让所照之人自己看到卑劣的一面,进而慌了心神,在交锋中乱了阵脚。

    周伯被这样眼神晃的一震,终于还是移开了视线,败下阵来。

    他又仰起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嗓音沙哑难耐,宛若地狱里受尽酷刑的恶鬼,对着人间嘶哑怒吼,留下最后的诅咒。

    “人都死了,骨头渣子都烂没了,还问那些有什么用,小心连你们这最后一点血脉都不剩!”

    出乎意料的,他这番话并没有激起预想的震怒,恰相反,清冷如莲的少女挑了挑眉,粉嫩的唇畔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竟像是在笑?

    但其实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三日前她可是从十多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剑下,单枪匹马把他这个从前的老对头救了出来,不仅请医官给他治伤,还冒着风险把他留在了府上。

    看着不远处一袭粉衫的少女,周伯纱布下的嘴角溢出苦笑。

    苏芮民的这个女儿,当真是不简单。也不知这是老苏家的福,还是他老苏家的祸?

    “您这话说得不对”,片刻之后,莲心才悠悠然开了口,眼神仍紧紧锁在他身上,“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既然还有血脉在,这账就得算个明白不是?”

    周伯深深叹了口气,因伤口的牵动而声音有些发颤。

    “莲心啊,听叔一句劝。事情到了这一步,往下追究不是你这个女娘能做的,既然跟人家成了亲,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放下一切恩怨,好好过日子?

    从躲在莲花池里,亲眼听见父母被倭寇尖锐的刀锋屠杀时,在和幼弟每夜被噩梦惊醒看着打湿的枕头时,苏莲心知道,再也没有这种可能。

    从小到大,她听的是肝胆报国,学的是重情重义。

    眼下外敌肆意入侵,内患为虎作伥,国仇在前,家恨未报,莲生年幼懵懂,她却通晓情理。

    当日的血腥情景就在眼前,已经深深融入血肉,早就没有忘却的可能。

    莲心也苦笑一声。

    “实话跟您说,若是能忘我也不会冒死救您,而您之所以被杀手包围,想必也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吧?”

    是啊,抛去从前生意场上的争斗不说,作为福州旗鼓相当的两大镖局,这位周伯也绝不是卖国求荣的等闲之辈。

    “就知道你这丫头会这样说”,周伯猩红的双眼微微眯起,但还是没能藏住其中的欣慰。

    “那是,我这点心思,哪能瞒住你啊”,莲心笑着往前挪了挪,声音因为紧张而又低又沉。

    “虽说倭寇屠城已是常事,可我想不透的是,为何福州城北安然无恙,而城南特别是我爹所在那条街被杀几乎一人不剩?”

    听她这么问,周伯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指尖颤了一颤,猩红的眼睛闭了起来,似乎是在回忆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还能为什么”,他长叹一声,“如此大规模的烧杀抢掠,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想要找到一件不能公开又相当重要的东西。”

    “那依您看,那件东西很可能在我爹手中?”莲心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可能,如今从周伯口中听到,也没有觉得意外。

    周伯先是有些诧异于她的平静,随后又摇了摇头,心中暗暗感叹这个小丫头有勇有谋,或许日后还真能成一番事,对她更为欣赏,语气便又和善了些。

    “之前我也这样想,但这次死里逃生之后,我觉得事情远没有那样简单。”

    莲心眸光一紧,“那帮倭寇本以为东西在我爹手上,结果屠城后仍是一无所获,便将矛头指向了您?”

    “约莫就是这样啊”,周伯长叹了口气,“所以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回福州清点一下镖册,他们要的东西,很可能就藏在托过来走镖的货里。”

    说到这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莲心,“对了,若是你爹娘临终前给过你什么东西,可千万不能显于人前,引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除了那个作为投靠陆府信物的玉佩,以及她藏在池旁的几件衣服首饰,便没有其他任何留下的东西了。

    抛开祸患不说,莲心还真想他们能多留一点东西,哪怕只是做个纪念也好。

    总好过长路漫漫,只能守着从前的那点回忆,度过将来的时光。

    “不怕您笑话,听到城外的马蹄,我也就装了两件衣服首饰,什么镖啊货啊的,我那时是一点都没挂心。”

    见莲心红了双眼,周伯也惋惜地长叹了口气,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不怨你,都是那杀千刀的倭寇,找东西就算了偏还要再杀人,早晚要遭天打雷轰!”

    言罢似乎还不放心,又放柔了声音轻声劝道,“你也别太伤心,他们挖地三尺都没找到的东西,怎么可能就那么碰巧被你带出来了。往后日子还长,尽人事听天命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直到窗外天色渐暗,莲心才提了药包起身,又帮他换了药,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两间房虽然左右相对,但来往不过七八步的距离。

    莲心进门后也没了歇息一会的心思,点燃蜡烛在桌案边静坐了好一会,木门才被缓缓推开,原来是下了学的陆时礼回来了。

    陆时礼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暖黄的烛火下,清丽婉约的少女懵懂地转过身来。

    澄澈的瞳孔闪过来不及掩饰的凌厉,肩头几朵梨花随动作轻轻晃动,最终落下一片在纤白手掌的虎口处,将将掩住那一块微微泛黄的老茧。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我在窗外唤你两声都没听到?”

    莲心微微一怔,转而挠头笑了笑,“这不是菜口街太大太繁华了嘛,我逛了一大圈,回来还是意犹未尽,光顾着想那些好吃的,都没注意你回来了。”

    “是吗?”陆时礼饶有兴致地倾身眯了眯眼,“那你说说想吃哪几样,让我这个江州人看看,你选的菜够不够地道。”

    这倒问到当口上了,莲心根本就没逛街,方才不过是随口找的理由,见他还真要刨根问底,一时间竟有几分措手不及。

    心中强压下一口气,她心一横,干脆就说几样福州菜,反正种类那么多,他又不能真一一知晓。

    就在她犹豫的空档,陆时礼看着少女因紧张而微微发白的面容,英挑的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动,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油布包取了出来,小心地放在了桌上。

    “你初来乍到,江州的菜名确实不好记。没事,反正咱有时间,明天开始一天三道,早晚带你把江州美食吃个遍!”

    他修长的手指熟捻地揭开绳扣,随着他的动作,一股酥油的香味散发出来,混合着绿茶的清香,只让人想流口水。

    “还傻愣着做什么”,他取出一块芝麻酥,见莲心仍呆呆地站在原地,轻笑一声,“我敢说这家是全大曜最好吃的芝麻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咬下一口金黄的酥皮,独属于黑芝麻的浓醇香甜在口中蔓延开来,在对面期待的注视下,莲心用地点了点头,“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甜的芝麻酥。”

    “那是自然,每年同乡们去京城赶考时,都会特意带上满满一大包”,陆时礼见她吃得那么香,也取出一块咬了一口,“为了买这点东西,我可排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队呢。”

    “辛苦你了,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嘴壮,吃东西不挑。”莲心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陆时礼看着她嘴边那块面碎,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修长的指节轻轻一扫,见那一小块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唇畔笑意更浓。

    “这算什么麻烦,都是顺路的事。我前面还有一位母亲要去看在京备考的儿子,买了满满登登的两大包往过带,那才叫真辛苦呢!”

    言罢他又从里面选了一块被做成荷叶形状的青色点心,“再尝尝这个,听说是新品招牌,好像叫绿茶奶酥,要是好吃我下次再给你买。”

    莲心觉得自己一定是生了病,要不然脸怎么那么烫,而原本清清淡淡的茶香,到她嘴里却变得比蜜糖还要甜。

    青年漆黑的眸子灿若星辰,莲心觉得那是一片诱人的漩涡,恍惚间她听到了自己低低的声音。

    “等明年你进京科举时,我也买上两大包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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