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阳春三月里,庄子上静若无人,只余柳条轻拂过湖水的微音。日头渐落,水面映出来粼粼日光,一艘小船划过。

    冯照歪着头靠在窗沿,探出一截小臂,指尖入水,随着船行划出层层涟漪。

    “女郎,听说周郎君还天天跑到府上去呢,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啊?”澄儿一边剥着金橘放到果盘上,一边鼓着脸问。

    冯照吃了口橘肉,听到这话,只觉得不仅肚子里填满了,心里也堵得慌。

    澄儿瞧着她的脸色,叹道:“女郎往后可别再招惹这些脑子一根筋的郎君了。”

    “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是他不依不饶要找我。我不过应了他几句话,他就说认定我了。”说到这里,她冷笑一声,“他长成那个样子,怎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污了我的眼睛!”

    此刻冯照的脸上因气愤而染上了一片红晕,更显得艳色惊人。澄儿虽已相伴女郎多年,仍不禁感叹此种样貌唯有天成,非人力可得。偏偏女郎还喜欢逗弄俊俏郎君,又消失不见,惹得郎君们心碎遍地。如今女郎要议亲的消息一传出去,府上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女郎!”岸上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竹林交错间跑出来的正是冯照的另一个贴身侍婢玉罗。

    等小船靠了岸,玉罗赶忙上前道:“女郎,府上派人过来要请女郎回府,说是府君有急事。夫人正在前屋和人说着话,让我来叫女郎过去。”

    此处田庄是冯照之母常夫人的私产,位于城郊,庄子颇为豪阔,耕田、林地、河流、屋舍一应俱全。

    母亲多年来一个人久居于此,冯照便常常过来陪着她,府里和庄子上两边跑,于她而言,两边都是她长大的家。

    冯照皱了皱眉,“我才来庄上没几天呢,阿耶这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总不至于是因为那些个郎君的事吧?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阿耶早都已习惯了,这等小事也不至于要特意叫她回去,她摇摇头,朝着竹林外走去。

    不远处的竹林一侧,坐落着一片居舍,正堂上挂着“弘盛居”三字匾额,笔力酋劲,朴厚方言,正是冯照所书。

    冯照幼年时师从书法大家,老师为人严谨,教习上也格外严苛,无论寒冬酷暑都不曾停歇。母亲心疼她练字辛苦,允许她题字刻匾,挂在正堂之上。

    前几日刚来了一场春雨,将匾额打湿。今日放晴,只余些许水珠沿着匾额一侧落下来,滴在冯照额头上。

    她拭过额间的水珠,大步迈过门槛,朝着院子里招呼,“阿娘,我回来了!”

    进入院子里,便看到屋中几人相对而坐。

    定眼一看,一旁是阿娘,对坐的竟是阿耶府上的部曲官王恂。

    往常府中有事,都是管事带着几个小郎一并过来通传而已,这次不知有什么要紧事,竟派了王郎君过来。部曲官统领一府部曲,只听命于府君,府君在外也都是部曲官护卫左右,可见其要害。

    阿耶这回恐怕真有什么要事,于是冯照问道,“王郎君,敢问阿耶所为何事?”

    王恂叉手见礼,道:“见过女郎,府君派我来接女郎回府。据府君所说,似与女郎亲事有关。”

    冯照满心疑惑,这才过了两天就有消息了?若有定数,阿娘必定先会告诉她。现在她蒙在鼓里,那必定是阿耶那里自作主张,阿娘也不知道。

    于是她侧头看了看阿娘,果然板着脸,看都没看王恂一眼。

    冯照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便收拾行装,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烦请郎君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随郎君回去吧。”

    王恂自到了庄子上一直对着常夫人的冷脸,正心中忐忑,不知道回去怎么交代。

    常夫人要是不肯放人,自己总不能强抢。府君也是,明知夫人这里难做,还派自己来,真是落得自己两头不是人。

    还好女郎自己答应了,王恂大松一口气,忙应道,“多谢女郎,恂明日晨间便在此等候。”

    眼见王恂远去,冯照回过头去看着阿娘,“阿娘,不要气坏了身子,阿耶那里应当是事出有因。”

    常夫人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发飙,“一年到头能有几时到我这里来,你刚一来他就把你叫走,还说什么亲事,给你找什么亲事不和我这个阿娘商量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死样子!”

    冯照听见这话,只觉不好,忙上前抱住常夫人的臂膀,轻声道:“阿娘,阿耶这回应当确是有要事,王郎君也只带了一句话来,说不明白,待我回去看看一二,阿娘不要为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常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为我自己气,我是为你气。他那个心掰了不知道多少瓣,哪里能都想着你,但凡是什么好事,他都急不成这样。”

    冯照心里一暖,“阿娘,不必担心我,你还不知道我么,我是不怕事的,你还老叫我‘冯大胆’,横竖我是吃不了亏的。”

    常夫人看着眼前明艳活泼的女儿,心中熨贴,这是她肚子里生出的女儿,如此活泼大胆,既让人骄傲,又让人忍不住担忧。

    她叹息一声,“他是你阿耶,要真给你定了什么亲事,一个孝字压下来,你还能说不吗?你又不像别人,还有阿娘在身边护着。”

    说到这里,她流下泪来,“是阿娘对不起你,叫你一个人留在府里孤零零地长大。”

    唉,其实这么多年她都已习惯了,都长大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冯照担心阿娘回府以后不自在,便说:“阿娘不要为了我回去受委屈,阿耶虽有诸多不是,但也不至于害了我。”

    常夫人握着女儿的手,道:“我不回去那是眼不见心不烦,这回事关你的婚事,我必定是要仔细的,你阿耶那个人无情也多情,对我还有几分愧疚。我回去好歹也有几分面子,不至于叫你受欺负。”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好了,就这样,明早咱们一同走吧。”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冯照问两个侍婢,“阿娘近来如何?你们可曾找这儿的仆婢们问过?”玉罗摇了摇头,澄儿倒是仔细,“女郎,前两天我在厨房碰见了几位姐姐,说夫人身体康健,知道女郎要来欣喜非常,还亲自给女郎理了床铺呢。只是一说到太师又不高兴了。”

    冯照叹道:“阿耶早就伤透了阿娘的心,如今这样相安无事就阿弥陀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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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王恂带着常夫人并冯照一行人回了府。

    冯家府邸位于代城长兴大街以西,离宫城不过三四里,宫中但有急召,便可速入宫门。

    府中厅殿楼阁巍巍而立,草木树石错落有致,从外向里看,正中大门立于高阶之上,门头壮丽,沉沉压下来,四下围墙高起,也挡不住内里的重重飞檐秀瓦,一眼便知这是高门显贵之家。

    冯照甫一回府,还未进门,前头便来了个侍婢,是阿耶身边的婢女。

    她见冯照边上竟跟着常夫人,吃了一惊,忙行了礼便说:“夫人,女郎,府君已到正心堂等着了,请女郎过去。”常夫人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前走,“走吧,去见你阿耶。”冯照忙跟上前。

    冯照一到正心堂,便看到阿耶端坐在枰上。

    冯照的父亲冯宽乃当朝太师,得封昌黎王,又授太傅、侍中、中书监,集要官王爵于一身,又受皇家恩典,赐下一座太师府,在大卫朝已是显赫至极。

    冯照生于富贵锦绣堆里,虽然爷娘多年不睦,但都对她这个女儿宠爱有加,故而养得大胆肆意的性子。她时常做二人之间的夹心馅儿,早就慢慢习惯了。

    此时冯宽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不期然在一行人中竟看到了常夫人,登的一下立起身来,抖着胡子,“慧娘,你怎么……你回来了?”

    常夫人冷笑,“怎么?我不能回来吗?”冯宽搓了搓手讪笑,“自然,自然,这是你家,谁敢不让你回来。”

    多年不见这个丈夫,她也无话可说,只沉着脸问:“阿照有什么婚嫁之事,这么着急,我怎么不知道?”

    冯宽看着她的脸色,心中讪讪,忙解释:“慧娘,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不跟你说就定下婚事,只是圣命难违,宫里太后要过问。”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当今太皇太后冯简是冯宽的妹妹,十五岁便入宫,不久受封皇后,至高宗皇帝崩逝,显祖皇帝即位,尊冯简为皇太后。

    后来显祖皇帝暴崩,太子年幼,冯简一力推保太子即位,便是当今延熙皇帝。

    延熙二年,帝下诏尊冯简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遂临朝听政,时至今日已有十余年。

    太皇太后圣裁万机,威霆赫赫,朝野莫敢相违,连带着冯家也一同荣宠至极,富贵登天。

    有这样一个靠山,在常人眼中自然求之不得,他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谁也想不到,太后当年一手神来之笔,弄得他们一家就此决裂。

    此后数年,太后于冯照而言,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也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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