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纷飞,将树枝压得低垂,偶有画眉停驻,留下浅浅坑洼,半融半冻般紧裹树梢,形成晶莹一片。

    风见缝而入,像带了千万刀片缓缓割过脚踝。

    言知确抚平胸前褶皱,视线从易辞晚微微皱起的眉头间扫过,曲身拱手行礼,“是我食言,没能送姑娘寻到亲人。”

    她面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慵懒,眼眸透着睡梦初醒的迷蒙。

    “食言?”易辞晚偏头,拿眼神戳他,不忘绕去一旁捡回了枕头,“郎君倒是解释一二,怎么就食言了呢?”

    言知确略退了两步,有些愧疚的,悻悻道:“到底是雪太大了,马车过不去,我见姑娘睡得太沉,不好打扰,只能自作主张,将姑娘带了回来。”

    好一个自作主张。

    易辞晚拍打枕头上的灰尘,将他这话仔细一琢磨,抄起枕头朝他背上一挥,“马车一路上未曾停下,分明就是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打从一开始,你就想着将我带回来。”

    “你说是吗?二寨主!”

    言知确背上一僵,对她这话仿佛早有预料,转身笑容和蔼,“姑娘误会了!”

    好啊!

    怪道人说土匪头子狡诈,这都将她扣进匪窝了,还不稀得拉下他那张假面皮。

    左右也逃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打一顿好好出口恶气。

    易辞晚气不打一出来,挥着枕头左右开弓,“你这个狗东西!臭土匪!骚狐狸!都说荒山野岭生精怪,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

    “你大病未愈,切忌牵动情绪。”言知确仰头微侧,不敢还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道。

    “收起你这副虚伪模样,我能沦落如此境地就是拜你们所赐。”

    “可我……”

    易辞晚额上细汗密密,手上却舍不得停下,“我要是没猜错,这寨子是十多年徐家的产业,这一带本有个书院,学子读书明礼的圣明之地,却被你们这群劫匪玷污。”

    “草莽无义,君子去焉,简直可笑。”

    云山曾有处集云庄,因出了两位宰辅而名扬天下,来此求学之人遍及各地州县,徐家族老便出资建了座书院,容纳四方学子,七年前徐相公受党派连累,举家获罪流放,集云书院这才渐渐落没。

    云祥富户各处产业,易辞晚如数家珍,底蕴深厚却又中道落没之地,唯有集云书院,何况在她开口之时,言知确眼中分明闪过一丝惊愕。

    只是没想到,集云书院竟落了这般结果,她想到此处,难言的惋惜充斥心扉,逐渐化为怨气汇聚手掌之间。

    言知确节节败退,直至背抵住了墙角,默然承受几击,他终是没忍住抬了手,截住枕头。

    慌乱之下出手来不及考虑,待思绪回转,才发觉指腹摩擦间传来的柔软,触之微颤,恍若被烫了一般,只一瞬便挪开了,他的心神在瞬间失去了平静,手指不由微微蜷起。

    易辞晚低头瞥了眼枕头旁的那只手,复又看向言知确,他这会子收起了那副假模假样的神态,面色清冷沉稳,眼瞳里浮现柔和的波光,泛着迷离光泽,浅淡如水。

    她脑中晃过一丝茫然,面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疑惑,再到震惊。

    下一秒。

    易辞晚松开手指,任由枕头落地。

    言知确略松了口气,下意识垂眸,视线于电光火石间交汇,莫名的,他嗅到了一丝丝危险。

    “啪——”

    闵幺儿提着易辞晚的鞋袜回来,刚到门口,便听到一声大骂:“登徒子,你给我滚出去!”

    接着,房门被迅速拉开,她那位一向风清雅绝俗不染纤尘的二寨主,正面朝外被人一脚踹出了门,脸上还顶着一道醒目的巴掌印。

    门在他背后“嘭”地关上,他却恍若不在意一般,捂着脸懒懒散散地直起身来。

    闵幺儿思绪一动,默默转了身。

    ……

    东角的一间瓦舍里。

    闵松正抱着块石头拿凿子打坑,说是要个碗出来,给那刚咬了兔子回来的黄狗做个奖励,他见闵幺儿捧着易辞晚的鞋进门,还以为是来寻针线的,当即摆了摆手,“补鞋找四叔去,”说罢,他又偏过头冲着闵幺儿身后的言知确眯了眯眼,“二寨主,你怎的让人招呼上脸了?”

    闵幺儿撇撇嘴,“方才叫易姑娘打的,你往他身后看,保准屁股上还有个脚印呢。”

    “嘶……” 闵松连声啧啧,“嫂子这脾气可真大啊!”

    闵幺儿抬手给了他一下,“混说的话,切莫拿人家姑娘的名声玩笑。”

    言知确拂了拂衣摆,到闵松对面坐下,抬手示意他二人低声,开门见山道:“娶妻之事究竟从何说起,给我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闵幺儿昨儿个就在场,话是三叔牵的头,可其他几位叔叔也的确有此打算,恐怕是下定了主意要促成此事,她便从城外遇见易姑娘时说起,因知晓这位二当家的脾性,遂不敢遗漏。

    “易姑娘那里你们可有提过?”

    闵幺儿摇头,“在场都是自己人,商量着凑钱,易姑娘便被我送到你房里借住去了,”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忍不住弯了眸子,“我是想着,你那屋子暖和,被褥厚实,不会委屈了易姑娘。”

    看来……她定是偷偷尾随,听到了些什么,言知确神色黯然了下来。

    “不过我觉得这事还是太欠考虑了,”或许是出于女儿家间的同情,闵幺儿并不赞成此事,“说到底,这同趁火打劫有什么两样,贸然将人留下,求些银两已是不妥,三叔竟然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何况易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从前云祥的整条街都是易家的产业,据说同宫里的贵人也有些交情,若非易夫人和易老太爷相继离世,易家怎会败落,即便如此二寨主就是把自个儿卖了,也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她竖起小指从二人眼前一一晃过。

    言知确沉默半晌,却没接着这话,反倒问她:“还差多少银子?”

    “拢共就够三人,”闵幺儿一想到这事儿,精气神便矮了下去,连连叹息道:“庄头那里催了好几回了,咱们春耕前须得办成。”

    他们这群人,原是数年前逃荒而来,为一时生计,自愿落到富户名下的田庄耕种,作为避税增产的黑户,既不能去城中落脚,也不能打工做活,更日夜受着庄头的盘剥,经历数年繁衍生息,田庄渐渐难以藏匿,庄头们一狠心,将人尽数轰了出来,又拿捏着户籍的痛处,叫他们有冤难申。

    再拖延下去,就怕新来的县尉忙于做出实绩,拿他们这些黑户下手。

    言知确在膝头轻叩手指,目光微寒,“藏书阁里还有些古籍,你们拿去典卖,看看能凑多少。”

    闵幺儿和闵松相视一眼,露出来以置信的神色,刚入寨时,言知确便再三叮嘱,不可损毁其中书卷,不得倒卖、偷藏,是以藏书阁从不允他们靠近。

    二寨主那样宝贝的东西,如今也要拿出来典卖。

    藏书阁就在寨子最高处,闵幺儿自入寨以来,一次也未靠近,她咬了咬牙,只得上身伸出了手,朝言知确讨要钥匙。

    那藏书阁被言知确上了锁,且每逢外出归来,必会亲自到藏书阁打扫。

    言知确不疾不徐地起身,探手到腰间去寻,这一探却探了个空。

    兀得脸色微变,转瞬便又恢复如常,言知确肃然道:“不急,待雪停了再来寻我,”说罢转身便匆匆离去。

    行至门前,言知确脚下顿了顿,虚言恫吓道:“还有,交代下去,我带你们来此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住处,日后劳作耕种,自食其力,不是为了落草为寇,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当心他日官府登门,你们便守着牢狱过一辈子罢。”

    他顶着风雪出门,疾步而去,原路折返易辞晚门前。

    与此同时,易辞晚正于寨中至高处驻足。

    寒风无情地侵蚀着每一寸肌肤,天地间漫漫飞雪,阴霾笼罩,不见一丝日光,历经风霜的古旧建筑,在苍茫与寂静中独自腐朽,恍若在无声坍塌着。

    易辞晚收拢油纸伞,将它轻靠门旁,取出一把钥匙,仔细拧开门锁。

    是一间藏书阁,阁内一应完好,易辞晚缓步入内,目光在高耸入顶的书架上停留,眼底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阁内并不像荒废已久的模样,书籍排列齐整,仅浅浅落了些许薄灰,门边立着一口水缸,被灌满了水,想是提防走水所用。

    正中置了一张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易辞晚挪步上前,遥见一幅画作,是个半成品,画的是秋山行旅,山庄茅舍、乔木竹林,点点红枫相映,于山脚处描了一顶素轿,却无主人在前。

    只有静物,却无活物。

    易辞晚抬手轻抚画作,临摹笔触,此人设色艳丽大胆却又不失和谐,其笔下百花争艳 ,生机灵动,鱼龙百变,又罕见的多了几分严谨。

    一股难以掩饰的熟悉扑面而来。

    那人喜画活物,林鹿、秋鸟、人物于他笔下格外栩栩如生,此画作虽一反常态,择山水落笔,却沿用了用色的特点,极有个人风格。

    且墨香尤存,可见是近年所作,易辞晚曲指慢捻,徐氏满门流放,断无人能在此作画,她捏紧钥匙,目光猛地一颤。

    莫非还有徐党存世。

    来不及细想其中关窍,易辞晚忽觉额前一暗,余光中窥见一道人影,倚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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