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透着沁冷的寒意。

    牢中幽暗逼仄,女子凄厉的惨叫声猝然打破死寂,吓得墙边老鼠乱窜,吱吱乱叫。

    壁挂的油灯火星闪动,轻袅黑烟一圈圈升起,空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淡淡的血腥味从地牢深处飘来。

    十字立架上绑着的女囚低头,头发乱糟糟的,舞衣满是血色鞭痕,双手指甲全被拔掉了,血肉模糊,指尖聚着血珠,滴滴落下。

    油灯明明灭灭,玄衣男人丢了铁钳,拿过帕子擦拭手上的鲜血。

    带血的帕子被扔进水盆,溅起水珠。

    男人转身,慵懒地倚着檀木圈椅,闭目眼神,膝上放了一卷画,光影错落间映照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

    良久,女囚的咳声打破肃寂,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扣膝上画卷,掀开眼皮,黑沉沉的眸子幽寒深邃,带着不近人情的狠戾薄凉,冷冷打量女囚,压迫感十足。

    “将军,此番可要再审?”

    手握长鞭的狱卒上前一步,询问道,牢狱里不缺酷刑,不怕犯人不招。

    未等男人回应,女囚啐了一口,嘴角干涸的血逐渐湿润,恶狠狠道:“呸!皇帝老头身边的走狗,即便是将我千刀万剐,你也休想得到半分消息!”

    顾如璋一声冷笑,幽幽道来,“逃脱的刺客,身长七尺,宽额方颌,眉浓粗乱,眼似铜铃,鼻似鹰钩,两腮高凸,背微驼。”

    女囚惊愣,脸色微变,却仍保佑一丝侥幸的心理,直到顾如璋不疾不徐起身,他修长的手一扬,顷刻间画卷垂落展开。

    画上之人的相貌,正如他所言,分毫不差,栩栩如生。

    她神色复杂紧紧抿了抿唇,顷刻间哑然无声。

    宫宴那夜昏暗,场面混乱,两人纵然有过交手,也不可能如此精准地作出画像。

    女囚傲然挪开目光,一身硬骨头,哼声不屈道:“那又如何?宫中戒备森严,可我阿兄还是逃脱了,你们还妄想在京城中将人找出来?!笑话!”

    她仰头嘲讽大笑,洋洋得意。

    顾如璋没有理会,下颌线冷硬,单看了眼炉火中烧红的烙铁,狱卒便心领神会。

    他敛了眼锋,转身离开,不过才踏出审讯间,便听见声声惨叫,空气中飘洒着一股糊肉味。

    从牢中出来,细雨已停,地面湿漉。

    顾如璋将画卷给手下,沉声吩咐道:“速命画师照此绘画,再张贴于城中各处,加派人手搜寻各大坊市。”

    “属下立即去办。”

    梁锜接过画卷,将军的画工了得,他在军营时便见识过了。

    顾如璋翻身上马,手挽缰绳,双|腿夹紧马腹,只听一声嘶吼,衣袍翻飞,玄色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梁锜拿着画卷,片刻也不敢耽搁,速速策马离开。

    前夜宫宴,突然生出舞姬行刺一事,幸是圣上无恙。潜入宫中的刺客有两名,一名是这当场擒拿的舞姬,而另一名与顾如璋交手的蒙面男子不知所踪。

    楚宣帝命顾如璋负责此事,尽快抓获潜逃的刺客。

    如今天子身边的红人,非顾如璋莫属。

    顾如璋乃益州锦城人士,十五岁投入雍州祁连将军麾下,两年间击退突厥数次,小有名气。

    直到那年冬日,他率轻骑夜袭敌营,手持红缨长枪,取下突厥大将的首级,从此声名大噪,于金銮殿上面圣,被授为武威将军,时年十九岁。

    一年后又率军收复西境失地,升迁车骑将军,典京师兵卫,四夷屯警,建立的骁骑卫最为精锐。

    京城世家豪族云集,顾如璋无亲无故,却凭借赫赫军功,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士卒,一跃成为当今炙手可热的新贵,玉面武将,年少有为。

    *

    顾府,藕香园。

    春雨停歇,皎白梨花落了一地。

    屋中暖和静谧,鎏金兽首香炉幽幽吐着烟雾,丫鬟素琴端来姜汤,伸手撩开垂坠的珠帘。

    珠玉琮琤,清脆悠扬。

    美人榻上,女子乌发雪肤,斜靠绣花引枕,膝上搭了浅云色小毯,手执画纸,柳叶弯眉微蹙,陷入沉思,神情有几分凝重。

    素琴唤了几声,薛玉棠终是有了反应,抬眸看她,微敛的眉舒展开来,但双眸闪过几分茫然,随后看见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才道:“先搁一旁吧。”

    薛玉棠将画纸翻面放在膝间,葱白纤手揉了揉眉心,素净的脸透着病弱的乏力,连气息也带着丝丝柔弱。

    素琴搁了姜汤在榻边杌凳上,初来京城,她家姑娘就因水土不服,病了小半月,适才在窗边赏花时细雨丝丝、凉风凄凄,她本就身弱,若不及时喝些姜汤驱寒,怕是又要染了风寒。

    薛玉棠伸手探了探碗壁温度,才端起,便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靠着引枕,抬眸望去。

    干净的鹿皮长靴踏入屋中,月白色圆领长袍的男人拎着食盒,缓步而来,朱红白玉腰带上坠着云纹羊脂玉佩,气质疏冷矜贵,似高不可攀的雪峰莲花。

    顾如璋在珠帘外停下脚步,坐下瞧见薛玉棠端起的药碗,微微敛眉,“阿姐身子不适?”

    薛玉棠摇头,对于他的关心早已习惯,解释道:“无碍,这是姜汤。方才我吹了些凉风,顿觉寒凉,喝姜汤暖暖。”

    顾如璋颔首,微敛的眉逐渐平展,将食盒给素琴,“喝罢姜汤,正好尝尝这马蹄糕。”

    “将军真赶巧,姑娘午睡起来还念叨有几日没吃马蹄糕了。”

    珠帘簌簌,素琴拎着食盒回到美人榻前,姑娘最喜欢吃的便是这马蹄糕了。

    姜汤下肚,薛玉棠感觉暖和许多,低首用丝帕擦了擦唇角,从食盒盘盏中拿起一块马蹄糕,掩唇咬了一小口。

    薛玉棠只吃了一小口解馋,问起一直放心不下的事,“将军,那幅……”

    顾如璋对她的称呼并不满意,面色微凝,打断她的话,“你我之间无需如此生分,还是跟往常一样。”

    薛玉棠抿唇,“阿璋?”

    “阿璋,那幅画像能用吗?”

    顾如璋点头,神色颇缓,还是一贯的客气有礼,遥隔珠帘看她,回道:“我与刺客交手时虽看见了他的模样,但那夜昏暗,还是有模糊之处,多亏阿姐帮忙画像,今日我已从舞姬那处证实确是画中男子,已经加派人手在城中搜寻。”

    薛玉棠松了口气,放心道:“如此便好。”

    母亲擅丹青,与名家画师相比不见得差,薛玉棠喜颜墨,幼时便跟着母亲学画,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昨日她根据顾如璋所描述的刺客身形特征,一气呵成将画作成,在顾府叨扰他许久,总算是能帮到他了。

    “陛下命你尽快抓获刺客,如今有了画像,再抓人便容易多了……”

    薛玉棠正说着,心脏忽然一疼,脸色骤然间转为煞白,她捂着心口,唇瓣发紫,呼吸越发急促,膝上的画纸哗然落地,她伏在引枕上痛苦喘息。

    素琴见状吓了一跳,“姑娘!”

    一阵珠帘声中,顾如璋已来到美人榻坐下,带起一阵冷冽的檀木味,男人紧张地想扶她起身,但又怕一番动弹使得病情严重,悬在她臂膀上方的手收了回来。

    薛玉棠的心疾突然发作,素琴手忙脚乱,急急去抽屉里拿药来。顾如璋接过,倒出一枚药丸,喂她吃药。

    薛玉棠伏在美人榻上,贝齿咬住发紫的唇,纤手揪住衣襟,强忍着心口的疼意,尽量不要发出痛苦的吟喘,密密的冷汗打湿鬓发,柔弱身子脆弱的像薄如蝉翼的白瓷,一碰就碎。

    男人略带薄茧的手替她擦拭额上冷汗,敛走凌乱的碎发,修长的指穿梭于乌发间,轻抚她的背顺气。

    用过药,痛感和窒息感逐渐减轻,约莫有小半个时辰,薛玉棠才慢慢回过神来。

    竟不知何时,她侧头枕着顾如璋的膝,左手紧攥他膝上衣袍,而男人低头,温热的指腹停留在她苍白的脸庞,拭着泪。

    举止过于亲昵。

    病发时做了什么,她全然不记得。

    薛玉棠欲撑着起来,奈何浑身软绵,使不上劲,好在顾如璋是个守礼的,大抵是知悉她的想法,扶着她的胳膊起身,调整了一下引枕的位置让她靠着,随后坐在美人榻边的方凳上。

    顾如璋:“阿姐放心,据说过几日姜柔就回京城了。”

    薛玉棠捂着心口,微微点头,苍白的唇上齿印尤为明显,素净的脸满是病态的苍白,纤睫还挂了泪珠,凌乱的青丝垂下,人更显得清瘦,好似被打碎的琼脂美玉。

    薛玉棠乃平泉县县令千金,可因父亲去世,她备受打击,一度失语,期间得过一场严重的风寒,痊愈后患了难以启齿的怪病。

    心疾是其中一种,薛玉棠寻遍益州名医也只能服药减轻症状,无法根治。

    后来听闻京师有位女神医姜柔,她见多了疑难杂症,可从阎王手里抢回弥留病患。

    薛玉棠带了丫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求医,便暂住在顾府。

    顾如璋比她小一岁,父母早亡,薛玉棠记得他被父亲带回时才五岁,孤僻少言,冷冰冰的眼戾气极重,后来才逐渐开朗起来,与她交好。

    顾如璋拾起地上掉落的画纸,微微顿住。

    画上的男人正是要抓的刺客。

    薛玉棠已经缓过来了,靠着引枕,窥见一丝他眼底的肃冷,苍白柔弱的嗓音解释道:“今日闲来无事,又画了一次。”

    其实不然,是她再回想时,感觉画中男子有几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顾如璋将画纸对折,放置一旁,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好好休息,若有需要,尽管跟管家提,不必拘束。”

    他起身离开,薛玉棠捧着水杯,“素琴,替我送送阿璋。”

    顾如璋十五岁时在她父亲的引荐下,投入祁连将军麾下,这一去,就是五年。

    曾经寄人篱下的少年已成了当朝新贵,前途无量。

    在陌生的京城重逢后,薛玉棠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变得生疏,没承想顾如璋尊她敬她,对她关顾备至,费心帮她求医治病,就像是从前她待他那般,多加照拂。

    治病。

    薛玉棠放下水杯,拿过药瓶,将里面的药丸尽数倒在掌心。

    这药不能根治心疾,但却能在病发时缓解痛苦,如今只剩下三枚了。

    薛玉棠蹙眉,病弱苍白的脸顿生忧愁。

    心疾发作没有征兆,连她也不知道下次发作在何时,仅剩的三枚药不知能否撑到姜神医回来。

    而且每次心疾发作后,胸部必会胀|痛难忍,需热敷揉按数次,方能纾解。

    她尚未出嫁,可偏偏跟刚生产的妇人一样,胀|痛时稍稍触碰胸口,便湿濡一手。

    这难以启齿的怪病,随时都会发作,有时是白日里,有时是夜里睡得正酣,但每每心疾之后,必会发作。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昏黄的烛火勾勒出纱幔中女子的婀娜身姿。

    薛玉棠坐于榻边,青丝垂落腰间,她纤指勾住腰间系带,轻轻一扯,将上襦褪至臂弯,独剩红色刺绣菡萏抱腹,衬得肌肤白玉无瑕,细腻光滑。

    薛玉棠咬着唇瓣,忍着两胸的胀|痛,解开抱腹,束了一整日的玉兔跃入眼底。

    她发现最近又浑圆了些,看来还是需要用白布多裹缠几圈。

    丫鬟早被遣走,屋中安静得只听见濯水声。薛玉棠拧了热帕子,热敷在胸口,胀|痛在这一刻得到缓解。

    极轻的吟声从唇间溢出,她红了脸,立即咬住唇瓣,再不让声音传出。

    待帕子的热气散去,薛玉棠换了张丝帕覆在胸口,热敷之后揉按,纾解不适。

    长发垂落臂弯,她敛至身后,纱幔上的侧影娉婷婀娜,丰盈多姿,一截小臂足以丈量的细腰微微弯曲。

    薛玉棠缓缓揉按,忽然感觉远处似乎有双炙热的眼睛,在盯着她看。

    这怪病隐晦羞于启齿,便是近身伺候的素琴,薛玉棠也没有告诉,每次都是让她将热水打来,便遣走离开,如今静谧的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

    薛玉棠浑身紧张,抬肘遮住胸口,支起身子,警觉地打量四周。

    门窗紧闭,屋中的确只有她一人。

    她拧了拧眉,莫非是这两日劳累,生了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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