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兄弟。”

    “当年,我在怀勇军才是个小副将。你父亲年长我几岁,军中官职比我高,但没有瞧不起我,反而提点我很多。我很敬佩他。”

    “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长大的。但你父亲如果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失望的。”

    宋存跪在灵位前,默默地听他讲。男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人在军中,不得不听大将军的,不然何来前途。你父亲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我回丰京,就是想着能给当年的好兄弟们讨一个清名。”

    “看,这枚徽章,是当年我和你父亲结义的信物。”男人重新把铜徽拿出来,还给宋存。

    “怀勇军大将军,姓……”宋存目视前方,没有接。

    “姓温。”

    “他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啊?”

    “怎么,你想起来了?”男人握紧铜色的徽章。

    “没。影影约约记得小时候有个小姑娘,总爱欺负我。”

    “大将军的千金,总归是骄纵些的。”

    “你呢?你的徽章呢?”

    “我的徽章,十年前就丢了。因为战乱。”

    “嘶……“宋存闭上眼睛,用力地回忆,”“我对你,好像没什么印象。”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姓安,你小时候管我叫‘安叔叔’。”

    “安山?”宋存一脸吃惊的样子。

    “是。”

    “赫赫有名的镇西将军啊!”宋存脸上崇拜不已,对他行礼。

    “你还是同从前般,喊我‘安叔叔’吧。”

    “安叔,我跟你混。”宋存一脸狗腿样儿,“混个简单的活。不用打打杀杀的,有么?”

    “你啊……”安山叹气。他又无奈,又欣慰。

    宋存借口回住的地方收拾东西,但他知道自己后面跟了不止一条“尾巴”。他没有回诚味饭馆,而是往鸡头鸡尾巷的方向走。

    他不能动手。一旦他没有回去,那么他们很快就会找游家人麻烦。可是,为什么要找游家麻烦呢?游诚当年不过是个伙夫,甚至他在十里关一战前就因为身体原因退了军,留在阳城当个寻常的厨夫谋生。这都是他受雅宁公主托调查得一清二楚的。

    雅宁公主!一个金枝玉叶,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关注一个饭馆女儿?当时真的是被金币冲昏了头脑……

    有人牵着马,从他对面走来。

    宋存侧身让路,忽然天上飘下如牛毛的细雨。他停了一瞬,抬眼看了经过他身旁的人一眼,蓑帽遮脸,没什么特别。只是,他那么恰巧走运,下雨之前就已经披上了蓑衣。

    牵马人眼神没有在他这边留恋,而是坚定地看着后头。静谧的偏僻道路,表面看上去只有他们俩个人,空气中原本只是弥漫着浅浅的草木香和偶尔响起的虫鸣。

    突然间,这份流于表面宁静被打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打斗声,就像突如其来的雷声,沉闷有力,渐渐地,滚滚而来,响声清晰可闻——拳脚交加的风声、低沉的喘息声、衣服撕裂的细碎声……

    最终,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轰鸣,雷声停了。

    宋存对于后面的动静无动于衷,牵着被丢在后面的马,站在一边。他的左手抱着马脖子,右手轻轻地抚摸马的鬓毛……

    牵马人靠近他们,他拍拍马屁股,“走起!”马儿直奔前头,在道上跑了起来。

    宋存原来在做抚摸动作的手落空……牵马人把斗笠摘下来,盖在宋存的脑袋上,扯着他的手腕领着他拐进小巷里。

    跑了几步,宋存甩开他的手,看着他。他明明还没跑几步路,但喘气急得像跑了十里路。

    刚刚干完一架的牵马人在宋存的脸上看到真正的无奈、无言的懊恼和刚刚觉醒的笃定。这是他从未在宋存脸上看到过的。他不免有些心虚,气喘也刻意放轻,以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他什么也不敢说,举起手向他挥了一下,转身离开。看他不顺眼,他走,总行了吧……

    “又去哪?”宋存的声音硬邦邦的。

    楼羿听到他的声音,颧骨上升。不过,他很快按下自己嘴角,“怕碍着你的眼。”

    宋存往前走几步,双手揣兜站在他面前,“就装吧你。”

    “把我当条狗似的。见着可怜,就收留。养腻了,就丢掉。还会怕碍着我的眼?”宋存说。

    “那倒没有。你现在,比老黄都要精壮好多。”楼羿上前一步,嬉皮笑脸地去伸手捏他的手臂。

    “你干嘛!”宋存霎时变了脸色,躲开他作乱的手,“别一幅为老不尊的样……”

    “老黄怎么样?”楼羿问。老黄是跟着他们的一条狗。

    “死了。”宋存语气低沉,“你丢下我们后的一年。”

    “唉,人生自古谁无死啊!都得死,都得死……”

    “你还认得路吧?”宋存懒得听他晦气念叨,打头先走。

    “人虽年纪大了,但还没有痴傻的程度,”楼羿跟上去,走在他身旁,也插兜。两人迈着一致的步伐。

    “我还以为你会冲进去救我呢?”

    “害!我多少有点自知之明。进去,你我都出不来。”

    “还走么?”

    “走啊,总得讨媳妇吧。你也得讨。两条光棍赖在一起干嘛,我俩又不是筷子师徒。”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讨了这么多年,还不是给人家当车夫。”

    “这么多年,我是去云游了。我才当公主车夫不到半旬。”

    ”啧啧啧……新官上任就出了这档子事。并且,出事就跑。上头对你的印象,可好不了。咋讨?”

    “我就没肖想过。这对她名声可不好,你在外头可别乱说,行不。”

    “行啊,怎么不行?你回丰京这么久,都没想着来找我,巴巴去给人牵马,人家多有面啊,我不得多少给点面子。况且我在她手里挣了不少钱。”

    “我上哪去找你?家里空荡荡的,鬼来了都不愿意走。我看你天天跟人家姑娘后面,‘师傅’俩个字早忘记怎么写了吧。”

    “师傅。”宋存忽然正色,“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肤浅,就看上人家了。”

    “现在呢?发觉搞错啦?”楼羿一脸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宋存越想越心烦意乱,走不动道了,索性靠边蹲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最近想起一些事,感觉她是我小时候的老熟人。”

    楼羿随他,蹲在他对面,“所以呢?”

    “刚在里面,那安大将军让我跪在我爹的灵位面前。我心里突突突的跳,和初见她时一样,这里很不一样。”宋存捂着自己的胸口说。

    “你这样,八百年都讨不到媳妇。”楼羿无语极了,“你爹叫啥?”

    “宋义。”

    “全想起来了?”

    “没有。就有点影的样子吧。”

    “那安贼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他是我爹的结拜兄弟,说我爹认错主死得冤。”

    “这杀千刀的……你信几分?”

    “我一分都不信。”

    楼羿这才稍微平了一口气。

    “你现在肯跟我说了么?”宋存坚定地看着楼羿,“我信你十分。”

    楼羿在犹豫不决。

    “你不说,总有人在我耳边说,真真假假掺着。这个安大将军,是第二个。”

    楼羿撑着膝盖猛然起身,“这辈子没讨媳妇的准备,就跟我来吧。”

    “烦的很……也不知道跟你说是好是坏。你大了,自己决定听不听吧。”楼羿背着手,慢慢走在石板路上。

    宋存看着他的身影在日光下缓缓移动,他似乎看到了师傅曾经教他轻功的那段日子。他小小的身体,飞檐走壁,却怎么也追不上师傅。有一天,他终于追上了,还没得瑟两天呢,他师傅就让他哭了——哭他的不告而别。空荡荡房子就他一个半大的小子,和回响的啜泣。

    他跟上去,稍微落楼羿半步。

    楼羿的背影,宋存依旧熟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不如从前般宽阔,而是微微下沉。上面压着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了……

    宋存长臂一伸,揽住师傅的肩膀。

    楼羿淡淡笑出声,“重死了。”

    楼羿带他到两个新立的坟前-------一个刻着宋兄,一个刻着温兄。

    “你爹。”楼羿指着其中一个对宋存说。“跪吧。”

    “你爹是叫宋义。前些年,云游到西北,顺道给他们迁回来了。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这位是?”宋存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

    “温祥光,怀勇军唯一的大将军。我们仨,还有那安贼,是结义兄弟。十年前……”

    宋存的脑子如同发了一场大水,信息多得他头昏脑胀,他伸手一捞,却捞不到一个成形,空得手心阴湿潮润……

    “哇……”宋存苦笑着,努力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却发现哽咽如同顽固的锁链,紧紧缠绕在他的心间,“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我说,她怎么总在我面前提怀勇军的事情……人家三年前就已经在查当年的事情了,我还跟个傻狗似的……”

    “为什么不跟我说?”

    “就怕你这样。”

    宋存怒视着前方,眼光中还有一丝委屈。

    “行了,会帮你讨回来的。”楼羿对宋存说。

    楼羿跪累了,支起一条腿坐下,伸手去查碑上的尘,“来得急,没给你们瓶酒。下次带多两瓶给你们。”

    “你们该有的,谁都不能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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