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毫不留情地将整片天空压住,压得人胸中沉闷。

    雨打竹叶之声声声入耳,这一看似寻常之夜却涌动出丝丝不安分心绪。

    那条官道的不远处,一辆马车穿梭在雨中,崎岖的路面将马车的轮辋敲出不齐的音律,惹得这夜更令人心烦。

    坐在车内的,是一身着官服之人,他亦被这糟糕的路况惹得皱起眉头,连连咂嘴。

    猛然,一声马啸代替撞击声划破夜空,整辆马车随即失去平衡侧翻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阵阵飞刀声,刹那间,马车的木梁被尽数砍断。

    车内的贵人全然来不及反应就被木头重重扣在了地上,不得动弹。

    他强忍着身躯的疼痛在雨水中尽力睁开双眼,即便他眼睫扑朔,视线朦胧,却依稀窥见一道黑影停在他的面前。

    许是猛烈的雨势作掩,贵人刚欲昂头,拱起的脖颈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红痕,片刻,温暖的鲜血杂着阴冷的雨水顺着颈部流下……

    蓦地,高昶惊醒,猛地自沉香木床上翻身坐起,口中喘息不已,冷汗淋漓。

    今日之事让他头昏脑胀,便早早睡下了,直到方才从梦中醒来。

    始终阴沉的天气惹得他心有余悸,随后,他摸索着点亮了床头的银灯,光影晃动中,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目惊恐未定。

    强行咽了口口水,高昶理了理衣襟,捧起冒着微弱橙光的手炉,缓缓起身,脚步虚浮,穿过幽暗内室,来到卧房中央拜访的茶几前。

    他双手微颤,从青瓷壶中倒出半杯冷水,杯沿与壶口相触,发出空灵的脆响。

    喝下凉水后,高昶先是打了个抖,而后长舒一口气,期许这水中的凉意能将他心中的惊惧一并压下。

    此后,他静坐于案边,一手平放于膝上,眼神迷茫,若有所思。

    烛光映照着他额上的皱纹和紧抿的唇角,也照出了他的心怀鬼胎。

    高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的一个缺口,心中波澜起伏,如同屋外由昨日阴雨带来的寒气,绵绵不绝,挥之不去。

    反观此刻的萧霖及穆宥,倒也没急着带高卉去县衙,而是将先她领到了留襄居里,想要同楚陌商榷一二。

    “老板,听说您这茶舍是落地天陵的,敢问您在京中可有熟识的官爷?”

    想来,这城中早已传有留襄居的来由了,如此甚好,倒不必萧霖过多解释。

    见高卉发了问,楚陌眼上的妖痣又显了半分,坦言道:“你想要找谁?”

    “找谁都行,只要比我爹官职大就行!”

    楚陌既发了话,想来他是有门路的,因此高卉顿时笑逐颜开,向前一步握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接下来,楚陌却一语惊人:“去京城寻个官来压你亲爹?你倒是孝女。”

    不仅是高卉,连一旁呆站着的萧霖和穆宥都被楚陌这话激怒——他可是吃了酒?说出此等薄情寡义之话来?

    高卉一时语噎。

    显然,楚陌比在场的诸位都要清醒三分,而后,他继续逼问:“牵制你爹?倘若我寻来的官爷脾性不佳,一气之下削了你爹的官职,你当如何应对?而究其根本,只为救一相处不到十日的乞儿,值得吗?”

    高卉的喉管不禁缩了缩,久久未给予答复。

    身处一旁的萧霖实在看不下去楚陌这欺凌姿态,她不过一瘦小女童,何必句句相逼?

    因此,她上前一步,将高卉挡在了怀里,刻意岔开话题:“我们先不想这么多,我们先去县衙,找县令问问。”

    高卉神色落寞,却还是乖乖跟着萧霖走出了留襄居。

    随后,穆宥也张开了步子,临走之时还特意冲楚陌翻了个白眼,以示他心中的不满。

    谁知,楚陌不以为意,反手理好发尾,迈起四方步来:

    “我也一同前去。”

    起初,穆宥对楚陌的跟随满是嫌弃,直到他们几人在街上兜兜转转寻不到方向之时,他才明白了楚陌的来意。

    此后,跟着楚陌的引领,几人很快就在县衙门前落了脚。

    可笑的是,云翀城的县衙并没有高府修得那样堂皇,甚至是云泥之别,不过高府的那般华丽,怕是天陵的大户人家都比不上。

    叩响铜环,县衙内属便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在寒风中站了片刻,那扇木门才有了稍启的迹象。

    “楚……楚大人您不是退隐了吗……怎么有心光临寒舍……”

    眼前这位言语支吾的便是云翀县令容烨,可以说,他这打着寒颤的孱弱姿态,和外头说是县令,着实无法让人信服。

    不过,比他这模样更叫人难以信服的,则是他方才的支吾言辞——

    楚大人?楚陌?他是大人?不对,他是官?

    一时,身后三人齐齐望向楚陌的背影,各有所思。

    仔细端详楚陌的容貌身姿,想来也有了三十好几,这年纪,当个官不足为奇,但辞官经商,却是稀罕事儿。

    “我弃官已久,早已不复问朝堂之事。”楚陌知礼数地朝容烨鞠了一躬,“此次拜访,有事相求。”

    容烨识相,没再多问一二,抬臂将几人迎入了县衙。

    可喜的是,这云翀县衙倒是表里如一,外表如何质朴,内里亦然。

    楚陌领头,在容烨差人去沏茶的间隙,一挥衣袖,摇身落座身旁的漆椅,手支着头。

    萧霖和穆宥倒没他这般大胆,左顾右盼之下,才选定了自己的位子。

    “您……您来找我有何事相询……咳咳……”

    容烨话说到半截,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赶忙用手帕捂住,不一会儿,手帕中心,竟积了血。

    楚陌此时才站起,走到他的跟前,问道:“你这是怎了,身子虚成这样?”

    容烨止不住咳嗽,只有在身旁扶着他的老奴叹息回应:“回大人,我们家大人因常年心中郁结,拖垮了身子。”

    “哦?有何心事?”

    “这……”老奴看了眼面前玉立的楚陌,又缓缓侧头看向羸弱的容烨,直到容烨点了头,他才继续道,“是因为高大人……高大人他……他私自篡改赋税,到最后将朝廷额定的税收缴了上去,剩余的,则归入囊中,一分不剩。”

    “更可恶的是他借着那次洪水,逼迫大人向朝中求赈灾银两,可银两刚到我们手中就被他家护卫夺走了大半,百姓则更是可悲。”

    “我们大人想了许多法子,但只因高老爷的品级比我们老爷官职大了不少,他下了令,我们也只能见着百姓疾苦而于事无补。”

    穆宥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绕过楚陌来到老奴跟前,张口质问:“你们怎不直接上书启奏皇上?”

    谁知那老奴连连摆头,无奈道:“没用的,我们试过了,高府的护卫都是精兵,奏疏没到半路就被劫下了,我们家大人还因此被痛打了一顿,棍棒之下,就成了这番模样。”

    谈及过往种种,无论是容烨还是老奴,都不住摇头叹息。

    也是可怜人,纵使胸怀悲天悯人之心,却无改写世间之能,这不仅是他的困境,更是全天下有志之士的困境。

    而此间,最为心碎的只属高卉一人。

    她做梦都没法想象,自己的亲爹,竟干出此等戕害百姓的龌龊之事,而她的身体,却还流着此等肮脏贪婪的血液。

    可是,这不过是容烨的一面之词,事情的真相当真如他所言吗?着实难以推断。

    此后,高卉收起忏悔之心,抬眼扫了扫诸位的神情,犹豫一番,壮着胆子向容烨发问:“大人,您府中可藏有带有官印的银两?我能借些走吗?”

    高卉的询问打破了此刻的沉闷,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齐聚于高卉之身,害得她下意识垂下了脑袋。

    “是……是青姐让我要的……”她轻声嘟囔了句。

    这话,唯有站在一旁的萧霖听进了心里。

    容烨先是一愣,随后直勾勾地看向高卉,注视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点了点头。

    当即,容烨就差老奴走去了库房之中,为高卉取来银两。

    待老奴走后,四下又成了一片寂静。

    当真没了一丝可改的希望吗?

    萧霖心中盘算着,忽然,灵光一闪:“楚老板,您在京中是有认识的官员吧?”

    “是又如何?”

    “那可否请您请位说得上话的大人来此?反正路途也不远。”

    “路途不远,可也需几日,哪怕是这短短几日,也难以给高青翻案,她必死无疑。”

    楚陌的冷言冷语宛如一盆凉水,直直浇在萧霖的头顶,迫使她刚燃起的希望,重新化为一缕青烟。

    难道,高青和高卉的结局,真的改变不了了吗?

    难道,这个故事,马上就要迎来它的结局吗?

    萧霖和穆宥当真回不到他们的时代了吗?

    不,她绝不能就此坐以待毙!她誓要逆天改命!

    “高卉,你还能见到高青吧?”萧霖忽然发问。

    高卉虽一脸茫然,却还是吭哧答应了一声。

    既然高卉点了头,这就好办了。

    “好,那就由你,去将高青替换出来。”

    她此言一出,即便是平日里惯着她的穆宥都被吓傻,急忙上前阻止:“萧霖你想什么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高青是命,高卉也是命啊!”

    就连旁观者容烨也动起了双唇,劝诫道:“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确实不应让千金涉险,为保稳妥,还是得另寻他策。”

    而不知为何,楚陌脸色突变。

    在无人窥见的角落里,他忽然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而后唇角又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嗤笑一声。

    可对此,萧霖面色丝毫不改:“可我们没有其他法子了,高卉换高青,被审讯时只要她出声,高家人的刀就不会落得那么快,但高青不是,但凡走上刑场,她会即刻人头落地的!”

    “这……”此时,穆宥的神色实则表明他也被说动了,但始终嘴硬,“不行,这是下下策。”

    萧霖没再与穆宥纠缠,转而直直望向高卉的眼底:“高卉,你才是入局之人,去与不去,由你来决定。”

    “我……”

    高卉怎么也没想到,即便找到了帮手,却还是看不见一丝曙光。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目光时而会聚时而涣散,眼眸深处,透露出浓浓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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