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道人爱酒,逢醉必吹门下有二得意弟子,天资卓绝,万里无一。

    她是万一,玄真是万二。

    此子天生道体,克怨克咒,连大巫咒都不能奈其何,实在令她很是羡慕过一番。

    于她而言,也不过就是前些日,她自知凶险,无十分把握下,秉着物尽其用之意,叫来玄真将心爱的紫竹玉麈转赠给他,一念或天人永隔,她还是第一次见玄真红眼。

    她现无趁手法器,只能驱使一小鬼,说出去恐丢师门脸面。

    若让玄真将小紫还来,似乎又有失她堂堂长公主的脸面。

    李元熙不由沉思。

    正好奇玄真会如何,不料那厮后退两步,步子略显仓皇,竟是转身走了。

    ?

    以他的命相之术,断无看不破之理。

    李元熙气笑了,没忍住,在案上一拍。她言语动作一向轻细,这一拍也并不如何重,却把满堂或站或跪的人吓得头皮发麻不敢妄动。

    唯独谢玦似笑非笑,收了修罗,半垂眼藏起阴戾的郁气。

    林澹大步走来,略一滞,也于厅外站住,见表妹安好才松口气,望向谢玦,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便想转而引见玄真道人,侧身瞧去空无人影,顿时一愣。

    照壁外的庆管家也愣。

    他眼睁睁看着天师慌乱退出数步外,一手抚上胸口,闷声吐出一口鲜血。

    小跑跟来的两道童大惊失色,喊道:“仙长!”

    玄真匆匆抬手,道童止住后话,上前搀住。

    “……”庆管家老腿一软,踉跄两步,出了满头汗喃喃道:“我要作甚来着?找老爷,对,对,大小姐让我找老爷……”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厢林学文站在院门闭紧的怡心居外,神色隐怒。

    他身旁站着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怒容满面,“林大人,既然贵夫人已信不过老朽的医术,老朽也不便在此叨扰,下午便收拾收拾告辞出府了。”

    “邓大夫。”林学文一脸傀怍,“实是家有……不知如何向您解释啊。”

    回春堂是京城有名的医馆,邓大夫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林学文言语很是尊重,露出几分疑惑担忧道:“昨日谢家府医称夫人养上一年半载便会好转,不知您如何看的?”

    邓大夫心高气傲,一声不屑不齿的冷哼作了回答。

    “前日来的太医难道不曾告知大人么?”

    他摇摇头,领着医仆甩袖走了。

    林学文慢慢收了脸上的担忧,心道:谢音啊谢音,你我夫妻一场,我对你已算仁至义尽,怪就怪你生了个好女儿罢,妖法作祟,障眼迷人,让你临死前也不能安生。

    正感叹着,见庆管家惶乱而来,心下一惊,皱眉道:“又怎么了?”

    庆管家先结结巴巴把大小姐的话带到。

    林学文震怒,气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家贫,粟米来之不易,年少爱极了字画,却囿于穷困。他付出了比世家子多过万倍的刻苦,才闯出这官身,攒下那些心头之好,竖子岂敢!

    他怒极都忘了维持趋趋礼步,大步要去花厅。

    庆管家连忙拦下,再战战兢兢将玄真道人来府‘不敌’大小姐吐血而逃的事说了。

    林学文惊出冷汗,神色几变,最后咬牙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庆管家点头,颇有些复杂的看看老爷,转去了松鹤堂。他再入花厅时,手上已捧了一黄铜金凤纹宝函,一打开,是码得整齐的百两黄金。

    “老爷说字画鉴赏各花入各眼,转赠谢大人怕有不合意之处,还是依大小姐之前说的千两银罢。账上无闲钱,好在老夫人那儿年年得的孝敬都未舍得花用,能借用一阵,等府里有余银了再还给老夫人。”

    若是个尊老的,定觉此金烫手,便该宽言说缓一缓也无妨。

    李元熙只是冷笑:“林司业也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怎好似无赖顽童,闯了祸还得老母亲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大小姐角度刁钻,庆管家替老爷抹了把汗,讪讪不敢言语。

    春蕙则很不客气的笑了两声。

    李元熙还想说话,忽一顿,诧异地看向赵念期。

    赵念期看似平常地瞄着庆管家手里的黄金,然她身后的阴魄竟一瞬化形,一样的相貌,却露出了截然不同、垂涎欲滴的表情。两幅面孔对照之下,十分的滑稽。

    李元熙若有所思。

    此女不寻常。

    世人阴魄化形有渐进之态,从虚魄到鬼形,需以日堆叠,且不可回逆,她还从未见过如赵念期这般,无倾家失亲之惊变,却在一日之内由魄化鬼的。

    李元熙莫名觉得这古怪之处与谢音之咒有着诡异的联系。

    这小小林府当真有意思。

    赵念期的鬼脸都快贴金子上去了。

    “……”

    李元熙不愿再看,自然地唤了一声,“谢玦,把金子收了。”待意识到什么,微微顿住,又坦然继续道:“还有件事需你去办,我要入太学女学。”

    青红背对窗,没来得及瞧见玄真道人,心道小姑奶奶得寸进尺,使唤他家大人当真越来越不客气了。

    大人到底要忍到何时哩。

    “青红。”大人叫他。

    看来还不到时候。青红上前乖乖取了箱子,听大人淡淡道:“崇文弘文二馆如今也有女学,女郎若想去,也可安排。”

    青红惊怪得差点摔了宝箱。

    两馆隶属太子宫和门下省,学生皆是亲王勋贵之子,她一个从四品的司业之女,如何去得?莫非大人是想以亲贵龙气压制此女,再伺机行动?

    金子收走,赵念期的阴魄渐渐回归若隐若现。

    李元熙扫去一眼,慢条斯理道:“太学更好些。”她叫谢玦来便是为了借他族亲身份入学。他没多问,算他识趣。

    “……”青红暗叹,如此猖狂不敬的话,他居然都觉得正常了。

    谢玦颔首,“我明白了。”

    “好了,都出去罢。”气随言出,李元熙已有些乏了,随意终止会话,不耐地轻叩桌案。

    仆厮们滚得最快,半句话都没能说出口的林澹被挤到边上,卫夫人进厅将还愣着的赵念期牵出来。

    厅内霎时一空。

    谢玦淡然起身,在青红和门外还未离去几人的愕然目光中,单膝半跪在地,将碎瓷一一捡拾入手心。即便是半跪,他身姿也是极俊雅的,尽显从容。

    李元熙本已支颔在案闭目养神,若有所觉,掀眼看来。

    谢玦也有所觉,抬眸对上。

    两人目光交错,难言之意涌动,好似心知肚明。

    雾里花,水中月。

    李元熙低低一声冷哼,骄矜地复又闭上双眼。

    谢玦眼底深沉,细致无声地清理好瓷片,确保无一片遗漏让女郎不小心踩着,才起身施施然出来。

    众人都不明白他此举是何深意,全愣在当场。青红满眼不可思议地跟了上去。

    两人走到影壁处,见胸口都是血、一脸怔怔的白衣道人,谢玦停住脚,也不招呼,只阴沉着脸冷眼看着。

    玄真侧目,眼中愣怔褪去,缓缓挺直脊背,双臂略振,两道童自觉松开搀扶的手。

    “谢,有缺。”

    他以奇怪的停顿作了问候,又以斟酌的眼神打量,似想通什么,而后郁郁默然。

    青红百爪挠心,却只能拱手小声礼道:“玄真天师,好久不见。”天师是何老道挂在嘴边的师长,也与大人是旧识,但他总觉两人之间气氛古怪,似敌非友。

    天师别京五年,没想到今日再逢,竟与大人一同在小姑奶奶那儿折戟。

    怎还吐血了呢?

    哎!不提天师,他也是头次见大人屈膝至此。

    无量天尊在上,姑奶奶可千万别是大奸大恶之徒!

    “呵。”谢玦只喜怒莫测的一笑,“天师游方经年,修为怎还倒退了,小心道行全失。”

    青红:“……”

    敌,铁定是敌了。大人惜字如金,骂人都懒得多半字,这两日当真是邪门了。

    玄真知他暗指之处,淡淡道:“不及谢大人以身饲鬼,一着不慎万劫不复,难入我等轮回。”

    大敌当前,青红真怕他两内讧,秉着忠心瞪了玄真一眼,再小声提醒道:“大人,姑——林大小姐托您办事,咱是不是得快点儿。”

    “何事?”玄真下意识问。

    “就是——”

    “青红,闭嘴。”谢玦直接走人。

    “是,大人。”青红冲玄真拱手,“告辞。”

    玄真在原地驻足半晌,回头深看一眼,也出府去,乘马车避开人回了清虚观后院。他所居寮房有一处贴了符封,被他怅然摘下,于手中紧握,一瞬碎成粉末随风而逝。

    道童们惶恐不安。

    看着仙长入寮房,许久无动静,一道童自作主张去前观请了老道长来。

    老道长也不敢擅入,几人等在屋外,足有半个时辰才见玄真走出来,手中托着一八寸檀木长匣,衣裳未换,神色更是憔悴许多。

    “师侄,你这是……”老道人惊诧,两指并刀在眉心一抹凝神细看,愕然道,“怎入了障?”

    玄真微微苦笑,“师伯,我道心有损,须入定月余,观中事务烦请代劳。”

    老道人自然应是,看出玄真眉宇间露出罕见的急意,心惊不已。

    玄真又吩咐道童:“去把息风叫来。”

    不多时,一年约二十面无表情的青年道士进来,见玄真一身血色,只轻轻挑了下眉,神色未变,揖礼道:“师父。”

    玄真将匣子递过去,嘱咐道:“亲手交于国子监司业林学文之嫡长女林溪,她若留你,随侍,若不留,暗中随侍,不可令她有丝毫损伤。”

    息风似乎很习惯无来由的指派,无所谓地应是,向道童问了地址,拿匣离开。

    他不用车马,出道观,眨眼间人已步出数米之外,身法极快。进城混入人流,疾步匆匆,众人都不觉有人路过。翻墙越坊,风过无痕,丝毫未惊动巡街的金吾卫,轻身落入林府内,换了数处暗角摸清大概,直至黄昏日落,柴米烟火气渐起,他于怡心居外假山,和一青衣郎君对上。

    两人面面相觑。

    霉球抱着婴鬼坐在东南墙头,本因有生人来而激动不已,一看是个道士,有点害怕,还有点失望。

    托奶奶的福,白天都无人敢路过了,它无聊的只能玩小鬼。

    又不敢太过分,惹小鬼哭闹。

    不过片刻,它看道士和假山郎突然打了起来,交手却似有所忌惮,无声几个来回便各自停手。仿佛达成了某种约定,道士转身去向西南角,临走前还看了霉球一眼,好像在琢磨要不要除了它。

    霉球火速滚回奶奶脚边,真想告状,苦于说不出人话。

    天道自衡,生身尚在,阴鬼是不可夺身主言语的。

    偏是奶奶占了它的身,呜。

    它委屈地抱紧小婴鬼,忽灵光一闪,小鬼生身早没了,它好生教导一番,可以让这小鬼替它说话呀。

    怡心居书房内烛火通明。

    李元熙站在桌案边,微微俯身,一手按黄纸,一手提笔蘸朱砂,极慢极轻的勾勒。

    忽而顿笔,吸了口气。

    想忍,实在忍不了,恼火地看向厅中撒欢的小黑球。

    此身与灾鬼同炁,或多或少影响心绪,它蹦来蹦去便算了,还要揪出小鬼头一起,嘤嘤作响的扰人。

    李元熙直接骂道:“滚出去。”

    她启唇时,恰一人突然从屋顶翻下落在门口。李元熙冷眼看去,定了定神。是个修为极高的年轻道士,白服青腰带云纹鹿角,还是清虚门下的道士。

    想也不用想,定是玄真派来的。

    她的眼神更冷了。

    息风见了女郎本愣着,也不知是不是他领这个‘滚’,等察觉到女郎越发不善的目光,觉得不是他也差不离了。

    看来是不留了。

    他挑了挑眉,上前将一路握着的长匣放在案上,略揖道礼,无所谓地离开。出门时瞥见之前那只鬼祟黑球委委屈屈地和他一道,甚至胆大包天地瞪了他一眼,又挑了挑眉。

    天昏,春蕙在做饭,院内婢仆都未察觉有个生人从屋顶来又从屋顶去。

    只有假山郎默默放飞了一只鸽子。

    那鸽子飞落刑部府衙,独有的金爪在数只红爪中无比耀眼。

    青红忙取下密文,自觉小跑呈给大人。

    谢玦看过,冷静揉碎在手心。阴沉沉默站了半晌,忽出门往外走。

    正是最热闹的时分,皇城各处灯火潋滟,亮如白昼。各司下值的与换值的官员、卫士,见了谢玦,无一不怔在原地。待来到朱雀大街,谢玦从刑部官马舍牵了他的夜照玉狮,飞身上马,扬鞭直奔太学。

    本朝文武官员皆爱骑马上朝,因官袍威赫,兼骏马多妆宝鞍,道边酒肆常有一众品评风流之士。

    谢玦轻身打马过,红袍似火,如玉面容灯光辉映下更似仙人一般。

    直引得人失了言语,探出窗追看,好半晌才拍手叫绝:“好个俊郎君!”

    青红在后头跟着,看着他家大人一路出尽风头,满脸麻木恐慌。

    这还是他家大人吗?他都快忍不住想找何老道给大人贴驱邪符了!

    谢玦自中门进太学,下了马随手将缰绳丢给青红,轻车熟路的朝着祭酒的斋舍而去。吏卫见刑部官服,并不作拦。恰逢秋社假,一路少见学子,但凡看清谢玦相貌的,皆是恍了神。又看出是四品大员,忙不迭行礼。

    谢玦不闻不看,转入一道月洞门,入‘清是斋’,在童子惊讶的目光中,走向院内正坐在树下饮茶的男子。

    “王昀。”

    他负手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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