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有阶,谢玦顺势搀住女郎,微微躬身道:“若论字势,书学的江博士自创‘江体’,观之有黄河奔流之态,女子腕力泰半不及儿郎,江博士却能书透版木,才堪一绝。”

    李元熙被吸引了注意力,“哦?”

    两人旁若无人地闲谈着往前走,对于大人的‘奴颜相陪’,青红已逐渐适应,主簿却是震惊且大奇,一边疑是传闻有误,谢司主辈分许是比林氏女低,一边又疑林氏女凶险,此为司主掣肘手段。

    总之,主簿不动声色地远离半步,脚步都快了几分。

    太学按学问高低分上、中、外三舍,外舍最次,有崇志、广业、明义三堂,男院占前两堂,女院占明义堂,初入学的都在此分斋就读。

    中门道另有侧门通往女院,很快到明义堂东博士厅,厅分三隔,是夫子备课批文休息之所。见林氏女坦然坐于厅中主位,谢司主侧立于旁,主簿眼皮跳了跳,试探问道:“大人想何时论讲?”

    “论讲?”李元熙疑惑。

    谢玦自是先回女郎:“阴狱司近年人才紧缺,圣上早有在太学律学下增设断狱科一议,拟定于外舍开大堂课男女并授,司内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任教,为免误事,我便来了。”

    青红挠了挠头。

    他若是没领会错,圣上所指应是只在太学男院设科罢?阴狱司沾惹鬼道,进来当差的都得先让何老道掌眼看看阳气足不足。莫说女郎,他随大人差办都总是提心吊胆,大人教女郎们断狱,颇似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最重要的是,以大人的脾性定然不愿为师,司内散吏也有好些个,怎没合适的呢?

    李元熙冷眼瞥向谢玦。

    偌大一个阴狱司会找不到任教之人?他早不教晚不教,偏等她入学来教,有意关照也要论成公事公办,面上能折下身段又如何,骨子里口不对心的执拗还是半点没变。

    “呵。”她习惯性轻抚心口,轻声道:“你倒真是个全才。”

    说来也怪,六人里属谢玦最会勾动她的怒气。

    偏她心善,母后若知她常因谢玦动真火,谢玦能不能活到这把年纪还未可知。

    “……”谢玦被女郎意味不明且隐隐含怒的目光睨着,先是愣,继而是分不清无奈更多还是怀念更多的一言难尽,仔细瞧她脸色并无病气,心头略松,恭谨地低头道:“女郎在此稍坐,我去去便来。”

    说完,自袖中掏出一个白色锦囊轻轻搁在案上,退开两步再转身,眼神示意其余人跟出去,只厅外留下青衣吏值守。

    一行人在廊下走出五六步,谢玦才脸色漠然地对主簿道:“两刻后论讲。”

    主簿不敢称时间太紧,擦了把虚汗领着助教连忙走了。半道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正好见谢司主侧首朝偏厅看,似乎很在意厅内那位女郎,又想到方才司主以臣礼告退,实在弄不明白,对林氏女生出几分忌惮。

    一名助教不够,斋长斋谕也出动了,才在一刻半多时间,把已归学的女学子们集合来明义堂。有没来得及回斋舍的,行李都放在了堂外。

    学子们三两成群的入堂,无一例外,都偷偷瞧着站在廊下的绯衣郎君。

    有人以帕掩口低语:“天爷,鬼见愁的谢阎罗竟是这等丰容秀貌,何须论讲,他往台上一站我便可以投了。”

    “你好不知羞,又不是君子楼评选风流郎,我们为学自然要以才学论。不过既是大课,想必有其增设的道理,男院上得,我们也上得。”

    青红重重咳了声。

    这帮天真的小女郎以为小声说话大人便听不见吗?

    他瞄了眼无动于衷的大人,心想:大人这性子听不听见也没区别哩。你们又不是小姑奶奶,姑奶奶叹口气大人都得抖一抖……

    “谢司主不是同一位女郎一道来的吗,那位女郎去哪儿了,她和谢司主是什么关系呀?”

    学子们到底没有大人消息灵通,纷纷摇头。

    “不甚清楚,方才大门口好些男院学子都问,竟无人认识,她既穿了太学学子服,那最低也该是五品官家小姐,若在京城长大,在场应有人能认出来,认不出来,那大抵便是外郡来的谢氏远亲罢。”

    赵念期听着身边人讨论,没有插嘴。

    博士厅外站着卫士,林溪肯定在里头。也不知这位‘林溪’是如何蒙蔽的谢玦,竟让他如此照拂。她偏不信,自个儿铺垫经营多年,还比不过这半路来的孤魂野鬼?本想徐徐图之,看来得考虑先下手为强了……

    赵念期讥讽一笑。

    李元熙正踱步到西侧书架旁,虽有窗棂油纸掩下屋外情形,但阴鬼于她眼中一览无余,瞥见赵念期影绰化形的鬼面投来的阴冷目光,微微眯眼。

    她手中捏着一粒圆润的瓷球把玩,是从谢玦刚给的锦囊里拿的。囊袋已被她挂在腰间,布料与学子服一致,简素大方,配着刚好。瓷球很轻巧,应是空心,至于作用——她随手丢出去砸在窗壁上,只听一声脆响,如杯盏掷地,瓷球迸裂碎开。

    那声音很好听。

    李元熙眉目舒展。

    一瓣碎瓷飞在李元熙袖褶间,她轻拈来看,发现不像寻常瓷器尖锐,有种泥质的粗糙,摸着也不伤手。

    窗外,谢玦古板无波的脸色变了。

    他走过去低声询问:“女郎?”

    “嗯。”里头懒洋洋的一声应。

    接着一句,“叫个洒扫仆来。”

    谢玦脑中不由浮现出公主漫不经心的神态,微微勾唇,自然地往厅内走。公主脾气来得神鬼莫测,去得捉摸不定,像之前那般不明缘由,怕她更恼,先行避开是最稳妥的。

    李元熙见谢玦亲自进来半跪着拾了碎片,也不以为意,只在人垂着眼将离去时叫住他:“站住。”

    谢玦抬眼对上女郎的目光。

    李元熙将手中那片递过去,谢玦下意识伸出手掌来接。

    微凉的指尖蹭过掌心,像蝴蝶轻吻,又很快飞离。谢玦忍不住蜷了蜷手指,极力克制住想要收紧握拢的冲动,低下眼帘,呼吸微乱着迅速离开。

    李元熙毫无所觉,回身继续扫过书架,抽出一本太学女院导览翻看。

    她自小擅书,博闻并不逊于当年的伴读之首谢玦,兼父皇爱重,以储君之规格授学,如今太学六学,她均有涉猎且颇为精通,离年末大考还有三个月,足以查漏补缺。

    窗外主簿在说话:“谢司主,女院学子三舍共一百零三人,两人告假,已到一百零一人,只计实到人票比,大人可登堂论讲了。”

    李元熙微怔。十五年前太学女子官学初立,入学者不到十人。若没有上位者坚定推行,必然到不了如今之盛。

    太子啊。

    她死前太子身长还不及她高,现在也不知长成何等模样了。

    不多时,隔着一道墙,谢玦冷肃的声音响起:“断狱之辩,自古所难,狱者,民命所系,古人听狱,求生之道,今人听狱,求杀之道,致杀全生之道,天心人性。折狱致刑,非官之擅专,民亦可思。”

    谢玦稍作停顿,留出思考之余,又继续阐论,谈古论今信手拈来,对断狱未有了解的,听来颇感新奇。待众人兴起,再杜撰一案,“今有子不孝,夫妇讼之,官怒,命杀之,父涕泪不忍,母拍手称快,官疑,问知乃母为继,官又怒,反杀继母,尔等若为堂官,当如何断之?”

    不待学子们回答,谢玦拂袖离堂,从容转入博士厅西间。

    青红识趣地没有跟入,只等候在中堂,内心直叹:往常大人数日说的话加起来都没这一堂课多,明明不喜言谈,却为了接近小姑奶奶万般容忍,实在令人咂舌。

    李元熙静立在书架旁看书,谢玦走过去,泰然自若地帮她捧书。

    她顺势收回手,目光仍不离书页。

    两人默契的交接,李元熙是理所当然,对谢玦而言却是头一次,虽然他已在心内演练过数遍。

    这侍奉一向是平安、如今的平知事做的。

    那人伺候公主事无巨细,只要公主不提,绝不会让旁人沾惹半点。

    公主修道,常入‘物境’,可数个时辰足不移地。最早他六人为伴读时,只他与卢济戎能寸步不移的肃立,少年郎争强好胜,后来几个便都强会了。

    谢玦没有分神太久,见女郎目光落在页尾并眨了下眼,他动作极轻的翻去下一页。

    周遭宁谧的仿佛只有他和她。

    只很快被抱着箱子进来的主簿打破:“谢司主,学子们均已投票完毕,大人可派一人来开帖计数。”

    长乐宫没人敢在李元熙看书时出声惊扰。

    李元熙蹙眉,凉凉地睇了主簿一眼,又冷瞥了谢玦一眼,悠悠转身在一旁紫檀榻坐下了。

    谢玦合上书,眼中暖意褪得干净,用一双不似人的阴冷眼睛看向主簿。

    主簿被看得头皮发麻,差点想退出门外时才听谢司主一句淡淡的召唤:“青红。”

    目睹了整个案发过程的青红连忙应是,并告诫自己:非万不得已,可不能打搅了大人和小姑奶奶的独处!

    一百零一学子,九十七人投了可。任教一事便定了。

    主簿瞄了瞄厅里边一坐一站皆沉静的两人,尊卑颠倒,古怪难叙,求助地看向青红。

    青红叹了口气,稍稍提高声道:“林家女郎今日入学,您看分在哪个学斋比较合适呢?”

    主簿道:“外舍女院学子有七十六人,明义堂分了三斋,明一斋三十人,明二斋二十六人,明三斋二十人,按序林娘子……应入明三……”

    青红斜眼瞧大人没反对,连忙小幅度点头。

    “斋。”主簿安心确定。

    青红:“那便有劳您造册登记安排了。”

    谢玦也垂眸转向女郎道:“近年来太学女院入学者众,院生斋舍一室多四五人,多有不便。夫子院东北角临街有处‘兰园’空着,我既任教,将申领用之。女郎若想,可独居后舍,我在院边前堂歇息即可。”

    主簿倒吸气,张嘴,又闭上。

    太学夫子有这个权利。

    只一般是下人、或沾亲带故的院生住夫子斋舍前堂,夫子清廉不用奴婢的,学生时不时还需帮先生干些杂活。

    谢司主倒好,自甘为奴住下人房。

    夫子并无必须住校的规定,且谢司主所授断狱科只在外舍,五日才能排上一讲,他何必来太学住这小小兰园?

    主簿又思忖,或许谢司主只名义申领,实际是便于林氏女独居。他二人相处实在奇怪,林氏女既有那传闻在身,今日见之貌美近妖,不与院生同住倒省去烦忧,想必学子知道其身份后,也无人愿意与她一室。

    李元熙之前还烦无人伺候,想起谢玦总可以带侍婢,于是点头:“好。”

    即便提出男女同住一园的建议,谢玦也神色沉肃,毫无旖旎之意,在场没人觉得不妥。

    李元熙生来尊贵,无所可畏,自不会有男女之别的思碍。

    谢玦握卷的手微微收紧,极力压制住兴奋得直欲冒头的修罗恶鬼。

    公主既有意不表明身份,那帮人若认不出便无法找来,至于玄真,心魔复生,情怯之下不敢让公主看出他入障,怕是会愈陷愈深。

    如今只有他一人守着公主。

    谢玦垂眼藏住悖乱的深意,像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即使溺死在溪中也绝不愿退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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