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芳华原的雨来的格外的迟,直到天都有些渐冷了,才淅淅沥沥的落了起来。

    江水荡起一层层波纹,伫立于湖心的【沧海观】浸没于这雨雾之中,白墙黛瓦朦胧不清,唯有楼外白雪缥缈,看得真切。

    观中内庭,青衣少年如同往常那样取出几只香,对着小案上的牌位深深三拜。

    屋中未曾点灯,在昏暗的清晨,只有香火极小的光点在缓慢燃烧。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轻响,少年转过头去,拉开的竹门落下一道蒙着尘雾的光,落在他脸上,才让人惊觉这原是个气质不凡的孩子。眉如远山,面容清冷出尘,轮廓柔和,眸光清澈,竟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叫人一时间分不出男女来,唯有额间一道淡淡的疤痕,被点上一颗红痣,看上去更似仙鹤临江,恍如画中人。

    微弱的光落在他深色的眼眸中,使来人的轮廓有一瞬间的模糊,但解观枢知道她是谁。

    这间沧海观内隐秘的阁楼,只有她二人才能自由出入。

    解观枢起身轻拜:“师父。”

    身为沧海观观主的解沧海微微颔首,温柔的眉眼随着她走近的动作一同隐入黑暗中,竹门被再次轻轻合上:

    “归青,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解观枢垂眸将两柄剑重新系回腰间,又望了望身后的牌位,语调轻缓:

    “此次【猎罹】只怕要耗许多时间,我来向师爹辞行。”

    解沧海并未多言,只是弯腰点燃一支烛火。

    朦胧的光落在两人的脸上,那身独属于观主的苍蓝衣袍上,雪白的浪花纹样翻飞,金丝在其中熠熠生辉,如星点落身。女子颔首,长发间绿松石与红玛瑙交相辉映的珠链头饰便随着动作轻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此次元节后,不过多久便是三年一度的【祭神大典】,也是你接任神官之职后参加的第一个大典,介时,祭神礼拜诸多事务皆须你来过目,可会紧张?”

    解观枢抬手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束起的长发,显得放松了不少,语调柔和清浅,倒似与她这位师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能有点,但弟子已在提前筹备相关事宜,此番大典,定然不会辜负所托。”

    解沧海轻抚了抚面前少年束起的乌发:

    “这些事,本该由上一位神官引着你来,但……不必惊慌,你素来行事稳重,为师很放心。”

    “师父,”解观枢顿了顿,轻声道:“听闻近来芳华原动荡……祭神大典会受影响吗?”

    解沧海看向牌位前微微摇晃的烛火,只是笑了笑,温柔的眉眼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如春水落凡尘:

    “此事尚不明晰,但祭神大典三年一度,于芳华原而言已是一体,若非特殊必然不会取消。你不必担忧,不管出了何事……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在前,没有让你们一群孩子顶上去的道理。”

    少年垂眸思索着,良久试探道:

    “是……【九星铸神卷】吗。”

    一声轻叹。

    “你啊……自小便这般敏锐,”这位年轻的观主望向她尚且稚嫩的弟子,目光中半是欣慰,半是感叹:

    “有传闻九星铸神卷重现江湖,但目前也只是些不知源头的风声,你不可与旁人胡乱相传,以免惹祸上身。”

    解观枢俯身轻拜:“弟子明白。”

    “说来,此次【猎罹】那位新任的伢炁也要入世了,你若是遇见,可关照一二。”

    解观枢回忆了一番:“是那位半云长境的沈公子?”

    “不错,若论上辈分,他算你半个小师哥,”解观枢温声道:

    “缥缈城式微,时局不定,伢炁在这时入世……其实并不是个好的选择。但【一重天】无人接管,势力愈发薄弱,若神器之事当真,他必须入局,否则若江湖动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缥缈城有斥刀在手,恐成旁人的目标。”

    “虞氏与沧海观有旧,你若有余,尽量帮扶。”

    “是。”

    解观枢垂眸沉默着,极深的眸中映着摇曳的烛火,似乎有未尽之语堵在唇边。

    解沧海抬手替她理好交缠的衣领:

    “既有想说的,便问吧。”

    少年看向小案上那只苍木制成的牌位,有繁杂思绪一晃而过:

    “师父,您当初……为何不希望我接任神官之位?”

    又是一声轻叹。

    “归青,”观主的声音自烛火的那一头幽幽传来:“你可知,何为天命人?”

    这段曾书写在万同墟的历史,自千年前被人意外发现,流传至今,在芳华原可谓是无人不晓。解观枢自然也是牢记在心,十分流畅的答道:

    “……千年前神界大战,两败俱伤,玄帝率众神围剿叛乱者,大胜,却也已重伤力竭。神界本有五大法器镇守,蕴藏天地灵气,玄帝知自己命不久矣,解下腰间天地珏,赐予自己的后人,又召出余下四大法宝,赐予四位平叛有功之神的后人,命其为初代天命人,在神界陨落后,利用法器中蕴藏的神力维系世间日月流转三千年。”

    “那你又可知,天命人作为离‘神’最近的存在,从被法器选中起就已有了自己的命数。”

    “——沾染太多因果,深陷囹圄之中,看似长生,实则皆输在一个命中注定……历代天命人,从无善终。”

    解观枢目光微顿,而后垂下眸去:

    “弟子……的确听说过。”

    良久的寂静,黑暗的屋中,只有昏黄的烛火微微摇晃。

    何为天命,何为因果,何为不可说,解观枢未曾明晰。可世人皆知,在她接过不悔剑之时,便不能再回头了。

    她自认并非善人,甚至是有几分叛逆的,但那年无舍岸外,菩提树下,法身将成,被人群簇拥在前的她一抬头,便对上来人温柔的眼眸。

    女子怀中一柄通体雪白的长剑,如玉如冰,有金黄符文隐隐流淌,正发着淡淡的光。

    她望向自己,那张清丽的面容上有一瞬间复杂的情绪流过,转瞬间又化为释然。

    解观枢听见了她的轻声呢喃:

    “……这就是,你要找的‘菩提心’。”

    解观枢不知何为菩提,只是自那以后,她远离无舍岸,成为天池沧海观观主的新弟子,也是芳华原的下一任神官。

    她也曾迷茫于自己无意又似注定般接下的命运,但他本就不是会思考“如果”的人,既做了选择,那边一条路走到底——沿路花开,也只是风景。

    神官之职,掌管祭祀,除罹,与对天命人的“审判”。但所谓神佛,似乎也是很久远的故事了,解观枢曾往天池外游历,却不曾见过什么神庙,唯有靠近一些由大氏族或门派掌管的城镇,才能在那繁茂街头外的一处僻静中寻到一座高大的神庙。

    庙中香火不绝,香客来来往往,竟是热闹非凡的景象,钟声缓慢在上空回荡着,偶能听到一声低低的“阿比加当嘎”。

    观主温柔的眼眸似含秋水,却只在唇边留下一声叹息:

    “此路……注定不会走的顺遂。”

    “弟子读书论道,始终在想……何为天命人,”少年抬眸,昏黄的灯火下,那双幽深的眼眸澄澈而通透:

    “只是觉得……世人皆道天命人历代不得善终,但千年以来,争抢法器,对天命人之位前赴后继者却数不胜数……”

    解观枢轻轻拂过自己腰间那柄名为【不悔】的长剑:

    “我知他们其中的阳谋与算计,有的想要法器与无上力量,有的想要财富与地位……可见命定如何,是不会比‘蝼蚁’二字更可怖的。”

    “但……蜉蝣渺小,却仍有微末之音,天命者,承天命,为人声……总该有这么一个人。”

    “师父与母亲昔日教导,观枢从不敢忘,”少年清瘦的身形在昏暗的烛火中落下长长的影子:“救济天下,舍生取义,这是我的职责。”

    解沧海看向面前尚且少年的孩子,不知是欣慰,还是悲哀,只长长叹下一口气。

    “你……”她默了默,又轻声道:“无舍岸十余年,我无权评判是非……但,我一直在后悔,当初没有早些将你带回沧海观。”

    “舍生道……菩提心,”解观枢望着观主温婉的侧颜,听着那些她尚不明白的词语,只默默将其一字一句的记下:

    “也罢,那些我未曾领悟的东西……或许来日,都能由你得到解答。”

    ———————

    月平城,占星楼下,人潮涌动,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不绝。

    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各自成群,皆是来自各家各派的弟子们。

    每年元节,历代宗帝所在的氏族,总会提前张罗些活动来,统一交由占星楼操办,而这【猎罹】活动,也算是早早留下的传统了。

    ——只是今年相较以往,有些不同。

    “……哎,你听说了吗,今年的【猎罹】,新一任的伢炁也要来。”

    “伢炁?那个沈家的遗孤?他不是被缥缈城收养了,这般久不出现,我还以为他不打算接任呢。”

    “这可由不得他,伢炁之位只尊正族血脉,上一任死去,下一任自然诞生,不可共生。如今沈家只剩下他一人,他必须得是伢炁。”

    “你怎知就剩他一人?若是还有个死里逃生的呢。”

    “长明灯尽灭,还能有假?”

    “……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可怜了……”

    “戚,他都是天命人了,权力神器都在手,若可怜些便能获得这般多的好处,我也想可怜些。”

    “——你可少来吧!谁不知道历代伢炁都是守鬼门的,就连罹鬼见了都要绕道走,那可是真正的‘鬼见愁’,一身的阴煞气……你没瞧见过市集上的画本?哪个不是青面獠牙,怒目圆睁的,诶哟,想想就渗得慌……你要沾那晦气,可务必离我远些,我可想多活几年……”

    杂乱的交谈声在耳畔响着,占星楼外的一处角落,解观枢素来不喜参与这些吵嚷——或者说,她站在人群里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是寻了个地方立于马边,垂眸擦拭着手中长剑。

    世间万物皆有“炁”,喜乐善信为阳,是世间人所诞生的正向之气,但恨怨痴嗔,一切恶向之气便为阴,阴阳二炁,唯有平衡流转,才能使人间稳定,四季如常。

    而伢炁,就是平衡天地之炁的媒介,以自身为躯壳,承载阴阳,是天命人之一,也是肉/身人器。他们手中的斥刀能镇压罹鬼,也因此历代居于无间渊外,看守鬼门。

    千年前,玄帝将法器斥刀赐予沈氏后人,然斥刀属凶,为了使后代不会被法器反噬,玄帝赐予沈氏人特殊的血脉,使其能慑罹镇鬼,也因此使伢炁之位成为五大天命人中,唯二只能依照血脉传承的位置。

    然,伢炁者承载天地之炁,用本为至纯之物的血脉平衡人间怨气,终日与罹鬼作伴,沈氏也历代居于泪城——芳华原中离鬼界最近的城镇,故而并不得世人待见与追捧,甚至是“活阎王”、“鬼神愁”一般的存在,还有百姓会拿所谓的伢炁画像作护身辟邪像贴在门上,那画中人大都青面獠牙,肌肉遒劲,看上去便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解观枢回想了一番,实在与他见过的那位沈小公子相差的有些太多。

    缥缈城为虞氏领地,师祖与虞前辈之师曾有同门之义,故而半云长境与沧海观素来关系密切,她十多岁时,虞前辈旧病复发,沈小公子曾被送下山,来沧海观小住一年,如此说来,倒也算半个旧识。

    若是那样的孩童长成画像中威武雄壮的模样……

    解观枢唇角抽了抽,收回了自己随意发散的思绪。

    【猎罹】是每年元节必有的环节,各家各派的弟子都会来参加,一是为了结识人脉,了解现如今的势力,二是为了探探各家的底细,再展露一番自家门派弟子的风采。

    所谓罹鬼,便是人间浊气汇聚而成的鬼怪,没有自我的意识与思维,只有杀戮与吞噬的本能,被执念操控,直至消散。

    罹原本只叫罹,是比厉鬼更厉的存在,为轮回道不容,其尽头只有消散,没有投胎转世。但是普通百姓并不全然知“罹”,往往以“鬼”唤之,罹鬼之名由此而生。

    罹本身与人类的形态并不相同,其灵魂遍布肉//身,没有意识,只有嗜杀本能,也极难消灭,一旦被其中伤,血液污染,小伤若得及时处理倒也并无大碍,但重伤者便会被感染为半罹,自我渐渐消散,本能占据意识,最终完全化罹。

    然而半罹者因血脉不容而往往过分脆弱,且难以存活,类人的躯壳无法承受其怨气,似罹的灵魂又无法压抑其本能,往往还没到变成罹的地步就已爆体或疯魔而亡。

    而以天命人为首的众弟子们,修行练武,正是为了除罹而来。其中禁骑所在的定谷更是无数子弟渴望拜入的大宗,除魔卫道,护佑安宁,若足够出众,还能加入禁骑,从此于静风坡的石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而每年的【除罹】,也有让年轻人向各大宗门或家族展露自己能力的意思。

    解观枢正想着,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躁动,抬眸去看,原是那位传闻中的新任伢炁到了。

    ————不久前—————

    缥缈城,半云长境。

    微风拂动轻纱,玉石楼阁之下,少年跪立于殿中,他眉眼清冷俊秀,身量很高,穿着一身苍蓝色衣衫,腰挂蓝白串珠,坠下一枚青色玉佩,刻有一个“沈”字。

    他看上去年纪不算大,两侧墨发细致的用珠串编起,黑白的珠链中间突兀的串进一枚蓝色珠子,是那位最喜打扮旁人的月姐姐的“灵机一动”,就这样半系于身后,倒也的确是好看的。一张肃穆清俊的脸上本没有太多表情,眼眸中却有着少年人不谙世事的澄澈与坚毅。

    面前,一身着鲛纱白裙的女子正半靠在玉榻上,乌发只用根竹簪草草束起,显得随意而潇洒。

    “阿幸,你如今几岁了?”

    沈幸低垂眼眸,声音沉稳而干脆:

    “回师父,17岁。”

    “……竟已过了这般多的日子,”那女子漫不经心的呢喃着,缓缓起身,衣袖散开,露出她手腕上隐隐闪烁着星点的光圈,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细细看去,竟是一双由灵力灌注的镣铐,连接着长长的锁链,一直没入半云长境深处。

    她抬起一双不似常人的琥珀色眼眸,像是在思索什么般瞧着面前的弟子,良久,淡然道:

    “也该是时候了……不日后的元节与【猎罹】,你下山去参加吧。”

    沈幸目光微怔,而后垂首问道:

    “师父……是想让我去接任【伢炁】之职?”

    虞汐在桌边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你不愿意?”

    “……并非,只是……”少年迟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我……弟子愚笨,不懂为人之道。只怕,做不好。”

    “你本是至纯至性之人,我只怕旁人欺压了你,”虞汐扬了扬眉,那张清冷疏离的美人面便在一瞬间鲜活了起来:“你倒是为他们担忧起来了。”

    沈幸低垂这眉眼,沉默半晌,才轻声回道:

    “弟子愿往。”

    清晨的微风自廊下吹过,带着丝丝凉意,吹动着玉石与贝壳串连的风铃叮当作响。

    “阿幸,”良久,女子清冷的声音遥遥应风飘来:“你可还记得,我为你取名时说的话吗。”

    沈幸微怔,而后深深跪拜:“弟子记得。”

    那场浓重的冬夜,将本就苍白一片的半云长境埋入更深的雪中。

    年幼的孩童套着柔软的袄子,立于这座大殿之中,稚嫩的脸被冻得通红,目光却格外明亮。

    不似他这般裹得严实,面前的女子仿佛不知寒冷,依旧是那一身素白的衣衫,多年来都未曾改变分毫的面容清冷而平静,只在注视他时流露出片刻复杂的心绪。

    “你已七岁,也是时候教导你武艺与剑法,引你寻找自己的道心了,”虞汐无波无澜的声音响起,如这冬日林中汩汩流淌的清泉:“只是人间孩童入学,要先拥有自己修道后的名字——你自小跟随与我,未曾有名,我先予你一个,日后你若有了旁的想法,再做更改。”

    年幼的孩子跪伏在地,小小的额头轻触地面:

    “请师父赐名。”

    虞汐却默了默,而后轻轻一抬指,微弱的流光自他身下飘过,将那沈氏的遗孤托起,淡声道:

    “你我血海深仇……你不该拜我。”

    这一声呢喃太轻,又或许是年幼的小少年本就听不懂这其间纷扰的过往,后者只是重新维持回跪拜的姿势,未曾动摇。

    “罢了,”虞汐轻叹一声:“我无能收你为徒,人间收徒,做师父的,大都会从自己的道名中取出一字送与弟子,以做传承其道,殷切希望之意,但我戴罪之身,已无道可行,我的命…也没什么好的。”

    “如此…便先予你一个‘幸’字,愿你往后一切顺遂,无忧无难,幸乐安康。”

    此刻,虞汐遥遥望向远方,朝阳带着一大片绚烂的红于天际蔓延生长。

    大殿中央的高台上,白玉碗上正燃着香。

    ……原来,已经这么多些年了。

    “你是至纯之人,我只愿你与人为善,广交好友,护自己周全,不负道心。至于旁的,做得到,做不到,又有何妨。”

    她轻轻放下茶盏,清冷如流水的声音遥遥传来:

    “带上你那两个师弟妹,下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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