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白雪覆盖的高山平原之上,有一片澄澈的湖,世人称之为天池,与北漠隔着一片连绵的雪域相望。

    天池多寒矿,是众人口中“离神最近的地方”,保存着历代天命人的长明灯,故而为防有人惊扰设下了结界。

    若有人在天池之外张望,便能发现这片永不消融的大雪是从北漠延伸至此的,雪的影子吞下清若明镜的天池,一路蜿蜒在结界的边沿,而结界之外,以涧谷为线,便有绿色蔓延开来。

    天池辽阔,望不见尽头,湖中央伫立着高低交错的楼阁,白墙黛瓦,屋檐下挂着红蓝的绸带,记录了祈神祷词的旗帜在风中飞舞着,悠远的钟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中回荡。天池之上的云是极近的,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及,万籁俱寂,不见鸟雀,唯北漠而来的风依旧冰凉刺骨。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神幡飞扬,化为这白雪世界唯一的亮色。

    此地便是传说中的【沧海观】。

    沧海观传到这几代,由解氏掌权,依旧负责寻找和培养天命人之一的【神官】,也负责各类祈福、祭神大典与神庙的建造等等。

    人们常说,神官是离神最近的人,他们在神的注视下降生,聆听神谕,为众生引路。但在解观枢前十七年的人生里,都始终无法将这份过于意象的职责与自己相连。

    无论神佛,甚至是人间,在这片浩渺的大雪之上,都显得太远了。

    天池又在落雨,雨珠顺着神庙屋檐淅淅沥沥的落下,房门被轻轻推开,身着深蓝衣袍的女子缓步走入,头上的珠链随着动作发出轻响。

    解沧海抬起头,高大的神像维持着双手微张的姿态,仿佛在拥揽世间众生入怀,低垂的眉眼满目悲悯,在袅袅香火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收回目光,自己唯一的弟子正站在敬拜的访客与弟子们之后,像方才的她那样,抬眸望向这座苍白的神像。

    少年换回了属于沧海观大神官的服饰,苍蓝的、绣满花纹的外袍,雪白的衣裙,腰上挂着温润的白玉环,祖母绿与红玛瑙编织而成的珠链落在她的发间,竟似有一瞬间与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解沧海一直都知道,这个眉眼带笑,平静温和的孩子实则目光通透,心思细腻,世间万物于她眼中,喜怒哀乐皆能所感。

    这样的温柔于她,不知是福是祸。

    解沧海忽而想起多年前初见她的模样。

    天池雪域之下的无舍岸,满地佛舍泪,人们紧握着那个孩子的手,向她倾诉自己的渴求与苦痛。

    鲜红的衣袍,乌发略短的落在肩上,那孩子抬起头,一双极深极深的眸子闯入她的眼帘。

    温柔的,悲哀的,澄澈又杂乱的,如同混沌中盛开的漠上花,充斥着一个似乎过分成熟又困惑的灵魂。

    解沧海只是沉默又了悟般的想着——原来这就是你要找的“菩提心”。

    可若心为菩提,为何我见她眼中满目迷惘和哀戚。

    递出那把剑,【不悔】仿佛能感受到眼前这颗玲珑心脏,繁复的咒纹震颤着,呼喊着,催促她接下这份未知的因果。

    “……你可想好了?”

    鬼使神差的,解沧海轻声开口。

    那孩子依旧温顺的低垂着眉眼,乖觉而柔和,看上去是脆弱的,细小的,像无舍岸外飘来的雪。解沧海没有等来她的回答,却有一双轻轻接过长剑的手,她垂眸,看见那孩子抱着这柄快有她半人高的神剑,低着头,唇瓣轻动。

    风只为她送来一声低低的祷告:

    “——阿比加当嘎。”

    寒风透过未关严的门扉飘进来,细密的雨声落在耳侧。

    “师父。”

    一声轻唤。

    解沧海从那段过往中怔然抽离。

    她看向这个即将成年的孩子,叹了口气,又终是笑了笑,悄然搁下那些繁杂的过往:

    “阿青,你托祝姑娘医治的那个孩子醒了。”

    面前的解观枢眸光一亮:

    “太好了……我去看看。”

    ———————

    涧谷与沧海观相连的并不算太远,同属天池之内,却是北漠这片大雪与四季人间的连接之地。

    解观枢策马自观中与湖岸相连的长桥上匆匆而过,一路蜿蜒向下,停在了涧谷的石壁口。

    穿过涧谷结界,拨开树桠,入目的便是满目雪白的梨花,如同另一片带着花香的雪域,耳旁是鸟啼鹿鸣,葱郁的草木间铺着一条石子路,石砖上落满梨花,一路延伸向涧谷深处。

    解观枢熟练的绕过花田和药圃,穿过汩汩溪流,一座高架起的竹屋映入眼帘,看上去也有些年纪了,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屋顶被梨花和竹影吞没了大半,似乎就要与这周遭的草木融为一体。

    她还未叩门,便有人率先拉开了竹门。

    那是个面容清冷孤傲的少女。

    一身简单的青白衣衫,宽袖用绳系起,露出小臂,半长的发用一只木簪束起,簪尾正有一朵梨花徐徐而开,雕的活灵活现。身量看上去较解观枢略低一些,眉眼微冷,似乎并不好接近,此刻正背了只竹篓要去做什么。

    世人皆知,涧谷有毒医,医术诡异能治百病,善蛊毒,善医道,自从多年前救下了身中奇毒的禁骑,与沧海观结交,定居于涧谷后便闻名天下,每日来求医问药者无数,但这位毒医姑娘却似乎是个性格古怪,嘴毒狠戾之人,谷中结界阵法极为特殊,不知多少人来求医,结果连涧谷的入口都找不到,只好抱憾离去。

    有传言她不仅医术毒辣,还善一招【经寒九针】,银针入体,不消几个呼吸便能使其被彻骨刺寒裹挟,四肢僵硬,生不如死,故而也吓退了不少对这位毒医留下的医术蛊虫蠢蠢欲动之人。

    此刻,见到来客,这位不好招惹的毒医微扬了扬眉,倒是为这张冷冷淡淡的美人面多添了几分生动:

    “真难得,还以为你早忘了这山谷里还有一个我呢。”

    解观枢笑吟吟的递给她一只扎口仔细的纸包:

    “哪有的事——瞧,你之前想要的百日棠,我去棠庄的时候帮你找了些来。”

    祝莫梨接过包裹细细查看,勾起一点浅淡的笑意:

    “不错嘛,我就说你悟性好,教了你一点就懂得如何挑选草药了——要我说,何必去当什么神官,来我这帮忙,闲云野鹤的多好。”

    解观枢只是笑着,歪了歪脑袋向屋中望去:

    “说来——师父说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个孩子醒了,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就知道你不是单纯来看我的,”祝莫梨冷哼一声:“不在这个屋子,跟我来。”

    —————

    往前走了一段路,一排排竹屋显露出来,两旁围着篱笆,乍一看就像是某个隐居在此的人家。

    祝莫梨推开其中一扇门,烛火被带入的风吹的微微摇曳两下。

    一个女孩微弱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祝姐姐……”

    解观枢点燃桌上的灯,才瞧见女孩已经换下了原先破败满是血污的弟子服,换上了一套干净简单的绿衫。看上去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声音细细小小的。

    “我这没有孩子穿的衣服,拿我的裁了裁,”祝莫梨俯身检查她的脉搏,转头道:“你下次记得给我带些来,万一你哪次又给我带个小孩过来,我总不能让人家穿芭蕉叶吧。”

    “知道啦,”解观枢笑着应声,走上前来,蹲在床前看着面前的女孩,声音轻轻的:

    “她现在怎么样?”

    “命保住了,能恢复到几成看情况吧。”

    “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了,”解观枢对她这位嘴硬心软的朋友甚为了解,心下也安定了几分:“能看得出是谁伤的她吗?”

    “罹,还有一些大概是倒塌的木梁,她伤口中有木屑,腿上有烧伤。”

    对上后者变化莫测的目光,祝莫梨扬了扬眉:

    “看来这个回答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是一样,我才觉得奇怪。”

    解观枢叹了一声,轻轻握住孩子的手,柔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福,”女孩嗫嚅着小声道:“你是带我回来的那个姐姐吗?”

    “不止是我,还有很多哥哥姐姐。”

    解观枢笑了笑,她容貌脱俗,轮廓柔和,说话时不疾不徐,语调清甜,阿福看着她,显然放松了不少,冰凉的手轻轻回握对方。

    她转头看向祝莫梨,后者轻轻点头,这才轻声问道:

    “阿福还记得……当初绣坊里发生了什么吗?”

    谈及那场灾祸,女孩的手抖了抖,但是又很快控制着冷静下来,只是害怕的攥紧了解观枢的手:

    “我……我当时在午睡……忽然听见有人说起火了。我没反应过来,就爬下床去露台上看……到处都是火,就是,忽然出来的,好大好大,很多绣坊的哥哥姐姐们在灭火,但是好奇怪,火一点都灭不掉,有人说要冲出去报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出不去……然后季姐姐就看到我了。”

    解观枢微微皱眉:

    “……灭不掉的火……还是多处地方忽然出来的。此事果然有古怪。”

    阿福咽了咽口水,又继续磕磕绊绊地说道:

    “后来……后来有人喊着说城门破了,好多好多的罹鬼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就像,就像黑色的海一样,我们躲了两天,但是城里的罹鬼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季姐姐拉着我躲来躲去,跟我说已经出不去了,一定要藏好等救援……但是,但是没跑太久,她就被……”

    大颗的泪水从孩子的眼中涌出,解观枢轻轻揽住她,那小小的身体正在她臂弯中颤抖。

    “后来……后来我被一个倒下来的烛台烧到了腿,走不动了,但是火太,太大了……房子要塌了,横梁砸到了肚子……我好痛,又害怕,我看到书房的柜子后面有个缝隙,就……就爬了进去,然后就睡着了……”

    解观枢敛下眉眼,语调轻柔:

    “我明白了……阿福做的很好。”

    孩子闷闷的声音传来:

    “……真的吗。”

    “当然,”她轻轻笑着,温和地问道:“阿福还记得……大火烧起来之前……绣坊里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奇怪的事……”

    阿福艰难的回忆着,大约是觉得自己没帮上忙,声音小了几分道:

    “我……大火烧起来之前……绣坊里在办集会,有好多人来城里参观,买东西,人特别特别多,我跟着季姐姐在街上玩……我,我没看到……”

    “我明白了,”解观枢轻轻替她掖好被子:“阿福好好休息,我下次还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

    小孩的眼里亮了亮,小声应道:“好……”

    竹门被再次轻轻掩上,祝莫梨抱臂靠在屋外,见人出来,扬了扬眉:

    “怎么样?”

    “还是问出来不少疑点的。”

    解观枢轻叹了口气,看向不远处青绿的草木和满谷的白梨花:

    “只可惜她年纪太小,很多东西接触不到,但是从阿福给的线索里来看……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罹鬼作乱。”

    “你是说……有人借着罹鬼的名头在惹事?”祝莫梨若有所思:“但金绣坊素来不问世事,绣品织物也很受欢迎,与许多城镇都结交甚广,是得罪了谁……要遭此灭门之祸呢。”

    “这也是我最奇怪的地方,”解观枢垂眸若有所思道:

    “那日回到棠庄后,我们便立刻派信去请人救助金绣坊,只听说他们暂且在金绣坊外百米处布下了阵法,轮流看守,防止城中罹鬼外逃,但不知还有没有幸存者。只是当时探查时瞧见一处不寻常之地——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处,这下看来,还得再去一趟。”

    祝莫梨若有所思:

    “那边罹鬼众多,你们打算如何调查?”

    解观枢也有些难解:

    “沈公子说,他有方法可以一试。所以周大哥请我们前去月平城探讨。”

    “沈公子……那个新上任的伢炁?”

    “是。”

    祝莫梨倒是来了点兴趣:

    “如何?与儿时来沧海观的模样变化大吗?”

    解观枢艰难的回忆了一下,摇摇头:

    “应该不大……吧,有些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说着,她似是想起来什么般,侧头看向祝莫梨:

    “听说禁骑和玄禁卫也会参与此次调查,我记得你说有家人就在玄禁卫中,你要一起吗?”

    那段零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祝莫梨皱了皱眉,只是叹道:

    “……不必了。”

    “久未相遇……我还以为你会想家。”

    解观枢只看见一道身影极快的走过,留下一句简短的、意味不明的话语:

    “还是不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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