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晴,天空晴朗无云。蔚秀终于在雪淞镇见到了明媚的阳光。

    她换身干净衣服,提着水果,往精神病院的当值人员塞了点钱,顺利见到了厄洛斯。

    阳光闪耀在金发间,他穿着宽大的病服。

    它们遮住了他身上的大部分伤疤,厄洛斯跟在护士后面,面色苍白,双眼没有生气,像一尊易碎的洋娃娃。

    蔚秀的目光在护士的红色指甲上停留须臾。

    他们坐在花园走廊边,花园里多是树叶枯草,废纸白絮。草叶尖泛黄,被积雪压弯腰。

    在死气沉沉的精神病院,这抹红过于惹眼,蔚秀不禁多看了两眼。

    护士短暂地和蔚秀说了客套话,厄洛斯跟在她后面,对着蔚秀,小声地喊了声‘姐姐’。

    见他们认识,护士转身离开。

    “你叫厄洛斯?希腊神话里爱与欲之神的名字。”

    蔚秀主动搭话。

    厄洛斯的长相好似外国神话里走出来的人物,可惜他的气质太过阴郁,毫无生气,站在别人身边如同不会呼吸的透明人。

    “是。”他坐到了蔚秀面前。栏杆边的积雪化了,他单手搭在锈红栏杆边,病服边缘有未洗干净的深色血点。

    天晴,新鲜的阳光注入走廊,大把大把撒开,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蔚秀并不打算拐弯抹角,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是厄洛斯画在羽绒服上的海洋。

    她抱着试一试心态,将照片给他看,语带暗示:“蔚家老宅里有幅无名画作,你见过吗?它和你画的很像。”

    “见过,”厄洛斯不像个精神病院患者,他简洁明了地给出蔚秀想要的答案。“我见过船队成员,在他的口述中得知了这幅画。”

    他陷入回忆,“实不相瞒,见过画的人无不向往我阐述它的神奇之处,——若有若无的眼睛,但凡是见过它的人,都不会忘记的。”

    “他们人呢?”

    厄洛斯手指的方向,是精神病院的后花园。“他们住在那里。”

    “死于非命?”

    落入蔚秀瞳孔中的是低矮的坟墓,一座挨着一座。

    “是。包括你在内,我见过的每个外来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为了钱,为了探寻古老文化的秘密……小镇里的人类不止你一个。”

    “……应该?”厄洛斯不确定地补充。

    蔚秀眼皮跳了跳,做好提包就跑的准备。“那你呢,你不是人类吗?”

    “算是吧,毕竟我在这儿出生。但是我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

    他单手撑着下颌,眼睫投下疏淡的影子,“扯远了,关于我的事情对你的问题毫无帮助。”

    “好啦——该说正事了。”

    他明确地知道蔚秀带着什么问题而来,来镇里的每个人都会想要问出那几个问题。

    ——比如小镇里为什么都是怪物,怪物会不会杀了他们,为什么要让他们进来?

    但厄洛斯给不了他们确切的答案,他仅仅是个被困在精神病院的旁观者。

    再者,穿越海雾、发现新大陆的事情本来就魔幻。谁能说得准小镇的由来呢。

    但他知道如何快速适应雪淞镇的生活。这是雪淞镇独一份的生存法则。

    这正和了蔚秀的意愿。

    那些繁琐的流程全被他跳过,刨根问底的蔚秀略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听他缓声说话。

    “你见过雪淞镇的当权者们吗?政府、公司、家族和教会……警局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们共同制定了一些小规则,以维持小镇平衡。你都可以去藏书馆看看,那里的书记载得很清楚。”

    “比如不能闯红灯,不准朝残疾生物吐口水,杀人时不准骂脏话,不准乱丢尸体污染环境等。”

    嗯……厄洛斯顿了顿。他没说怪物眼中的人类相当于残疾生物。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人类的社会框架更加文明、理性。小镇在很努力地往他们靠拢呢。

    怪物也要是遵纪守法的。

    蔚秀:“……”

    神经病小镇定的神经病规则。

    “不过大部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你记住主要三个就好了。”

    厄洛斯说过太多次同样的话,平淡乏味的重复让他感觉烦闷。

    他身体后仰,避开更多的阳光,用寥寥几语向蔚秀简要说明雪淞镇的情况。

    “你已经发现了第一条规则。在这里,人类是稀有生物。”

    “不是所有雪淞镇的居民都能用肉眼分辨你是否是人类。绝大多数居民都以为你是同类。如果没有招惹他们,他们不会对你发起攻击。”

    “二,如你所见,雪淞镇并不是完全现代化的城市。所有居民的自由都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上。人类没有超自然力量,想要成为猎食者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达尔文法则并不是保命牌,必要时刻,你可以报警。警察会保护好居民。”

    “晚上是警局的休息时间,报警没用。”

    她回忆起早上在警察局的那一遭,暗自松了一口气,误打误撞,全部做到了。

    “打扰一下。”在蔚秀回答之前,护士去而复返,双手端着药。

    厄洛斯捞起袖子,蔚秀看见他的手臂上添了新伤。明显是刚留下的。

    护士面无表情,动作利落,将针管里无颜色的药水注入厄洛斯的手臂。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护士离开了。

    “他们给你诊断的是什么病症?”蔚秀注视着护士的背影,问。

    厄洛斯放下袖子,用病服遮住手腕的针孔和伤口。

    他的表情和容貌向来都没有攻击性,稍长的金发该剪了,碎发有时会挡住眼睛,挡住蔚秀在他视野中的轮廓。

    “他们认为我有双重人格,患的是精神分裂症。”

    闲来无事,厄洛斯拿过水果刀,中指有笔杆压出来的薄茧。

    进精神病院后,厄洛斯唯一的消遣方式是画画。

    他那双手手指生得笔直修长,指甲整齐,手指很瘦,薄薄的一层皮贴着骨头,但不会显得难看。

    “他们说我因为妒忌,杀死了更得父母宠爱的弟弟。此后,他的灵魂变成了我的第二个人格。”

    他用这双手给蔚秀削了一个苹果,苹果被切成小块,装进盘子里,递给蔚秀。

    “我不会做出这种事。蔚小姐,你相信我吗?”

    厄洛斯用从护士那得到的姓名来称呼蔚秀。他语气礼貌,嗓音干净,像一个乖顺的好孩子,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没有弟弟。假使我真的有弟弟,我一定很疼爱他。”

    蔚秀一时哑然。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辛,在厄洛斯纯真的眼眸中,她吃力地点点头。“我相信你。”

    ……个鬼。

    “那最后一条规则是什么?”

    蔚秀吃着自己买的苹果,甜滋滋的汁水在唇齿炸开,她示意厄洛斯也吃。他身形瘦弱,摇摇头。“我不喜欢吃苹果。”

    “姐姐。”兴许是注意到护士折返,厄洛斯换了称呼。“现在几点了?”

    “下午四点吧。”她到家的时候偏晚,老宅子离精神病院并不近。

    雪淞镇维度高,至十二月起,白昼时长只有几个小时。

    厄洛斯没有答话。

    蔚秀清清明明的眼眸映着日头的余晖,被他的视线引向远方。

    深冬,寒山肃杀,枝头树叶凋零,冬意深深,落日的光芒悬在地平线之上。

    “太阳要落山了。”

    厄洛斯的目光有过片刻的放空,他的唇瓣动了动,倒数时间。

    好半天,他对蔚秀说出一句话。“我在精神病院见过你的堂叔。”

    “——我猜的。我猜他是你的堂叔。病院里口口相传,有个运气好的,继承了远房亲戚留下来的亿万宝藏。”

    蔚秀打起精神,“他也进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堂叔有精神疾病。”

    在继承遗产之前,蔚秀对这位堂叔并没有多少好感。

    她生长的地方也是个普通的乡村小镇。

    在蔚秀记事起,堂叔拥有混混的一切缺点。他中学打架辍学,整日游手好闲,经常向蔚秀的父母借钱。

    在他离开小镇、加入冒险队的前一天,父母在上班。

    放假的蔚秀做着寒假作业,堂叔翻窗进屋,他一把推开阻拦的蔚秀,动手将他们家翻了个底朝天,把能换钱的东西都带走了,甚至一把扯走了蔚秀的长命锁。

    小学生蔚秀在茶几上撞破了头,蒙被子里哭上一天。

    蔚秀记得他以前的嘴脸,第一次在新闻上得知他成为冒险家并发现新大陆时,她难以想象,一个道德败坏之徒竟然有此等奇遇。

    拿到遗产后,她百感交集,像是堂叔在多年后,突然连本带利、加倍还了之前欠他们家的钱款。

    “住过一两天,就走了。”厄洛斯答道。

    “那个时候堂叔多少岁?”

    “不老不少。三四十岁吧。那个时候我刚进精神病院。”

    堂叔五十五岁死的。

    如果这小子几岁就进了精神病院,算起来年纪的确差不多。

    “堂叔留下的房子里有只恶魔。他自称和我签订了主仆契约。”

    昨夜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蔚秀说:“他看起来很可怕,但没有攻击我。”

    “昨天晚上么……”他默念,突然笑起来。“我们又说远了。”

    显然他是故意的,扯远话题,消耗时间。

    言语过于苍白,厄洛斯觉得还是让蔚秀切身经历一遭比较好。

    “现在才下午四点半,白昼越来越短了。”

    太阳沉入地平线,走廊亮起灯光。夜晚风冷,蔚秀有些不习惯,她搓搓手掌,看见护士背着手,步步紧逼。

    蔚秀看不清护士的神色。

    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类似于蔚秀来到雪淞镇的第一天、将耳朵贴在卫生间门口听见的沙沙声。

    仔细听又不像,蔚秀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浑身僵冷。

    她的目光落在了厄洛斯曾指过的坟场。

    泥土里钻出来一只手,一只干枯露骨的手。

    露骨,指的是它的皮肉脱落,露出骨头。

    厄洛斯清亮亮的嗓音穿透夜色,在暗藏杀机的精神病院显得尤为突出。“比起前面的规矩,最后一条解释起来有些麻烦。”

    “请记住,不要在[夜晚]出门,不要在[夜晚]离开自己的[领地]。”

    “什么——”

    蔚秀被扣住手腕,手上传来的大力带动她身体右旋,跌到厄洛斯身前,病服印着的条文在眼前放大,她和刀光错身而过,几根碎发被削落。

    护士的刀尖插入了栏杆。

    稍远处,坟地的泥土发生了可怕的异变。

    多只手臂从泥土身体中钻出来,丧尸的破烂骨头嚓咔嚓咔响,它们的身体渗出黄色脓水,非常臭,令人作呕。

    它们踉跄着前行,随手捡起的树枝、刀是武器,再不济,它们还有一口没有腐烂的牙齿。

    “欢迎来到雪淞镇。”厄洛斯的声音淹没在风里。

    鬼怪被甩在身后,他攥住蔚秀手腕,拉着她逆风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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