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知慈以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强势入主夕园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A市想打探消息的人络绎不绝。不过最近夕园空气中透着肃穆,整日关门闭户,隔绝了所有好奇的目光。

    原因无它——邵峋的祖父邵屹一百周岁冥寿在即。

    “这次邵老家主的冥寿一定要好好操持,各户都打起精神来,发挥所长,侍死如侍生,争取让邵老家主过个满意的冥寿!”邵三长老慷慨激昂地对着面前八百多号仆人说。

    邵家人和叶兰绡的世界观是有一些出入的,邵家人笃定世界分为阴间和阳间,并且将一百年划定为一个轮回,所以死了七十年的邵屹今年刚好一百岁了,一百岁就要重新投胎了。

    为了保证邵屹下辈子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邵家人决定大操大办,在他的冥寿上把他下辈子所需的东西都烧给他。

    “好!”各户异口同声地响应他,只有叶兰绡一人在人群中开不了口。

    接着,邵家众人把新年贴的红对联红灯笼纷纷撤下,换上了白对联白灯笼。

    所有喜庆的元素都被一片缟素取代,连那对黄金狮子的红眼睛都被蒙上了黑布。

    本就不明朗的夕园显得更加阴森了。

    叶兰绡有天从马场回来时天都黑透了,愣是找了半天路才回到住处,而平时这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她心里隐隐有个预感,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伴随着这次冥寿寿宴出现了。

    叶兰绡在王鳏夫紧迫盯人的目光中赶工扎纸马,“纸马要跟真马一样,一比一等比例做出来,你没听到邵三长老说,‘侍死如侍生’吗?你就是这样敷衍塞责的?”王鳏夫指着面前的小矮马对叶兰绡说。

    叶兰绡本想争辩几句,但一想到王鳏夫现在投靠了邵知慈,整天鸡蛋里挑骨头,便觉得万事皆休,低头拿起黄纸,认命地重新扎起来。

    “别给马点眼睛,当心它活过来!等烧的那天再点!”王鳏夫又要去和邵知慈的喽啰们碰面了,临行前又恶狠狠地对着叶兰绡叮嘱了一遍。

    叶兰绡趁着王鳏夫出门,跑去看了豆户们的作业,她原本以为豆户们会用纸扎很多颗豆子,那场面想想就让人觉得滑稽。

    想不到豆户们只是用纸扎了很多制作豆食的工具,豆子是一颗没扎。“怎么会扎纸豆子呢?邵家没穷到这地步。到时候直接用卡车拉十几车豆子烧掉就行了。”

    “这是什么?”叶兰绡指着一张写满了神秘文字的符说。

    “哎呀,别指别指,”一个豆户恼了,诚惶诚恐地拿起那张符放在了一个盒子里。

    “你看,你一指,这符就不灵了!只能拿去销毁!”那豆户冲着叶兰绡抱怨道。

    “这是增强符,只要在烧的东西上放一张,东西的数量就会数十倍数百倍地增长。比如阳间烧一车豆子,阴间就能收到一百车豆子。”兰花干户看叶兰绡着实尴尬,微笑着解围。

    叶兰绡看着眼前诡异又荒诞的一幕幕,觉得这辈子的常识又不够了。

    她又在夕园逛了逛,各户果然都在昼夜不休地忙碌着。她正待往前,一个人拦住她说:“叶姑娘,止步,这地方再也不是你能来的。”

    叶兰绡连忙止住脚步。

    她暗叹自己一时忘形了。

    以前在邵峋面前当差时,夕园对她来说没有禁地,现在她又是最低贱的马户了,除了马场,仿佛处处都是禁地。

    叶兰绡只好又回去扎了头大马。

    ==

    冥寿寿宴的日子很快就来了。

    叶兰绡拿着自己的号码牌上了船。

    这次的冥寿被安排在A市和B省、C省交界的小凫岛上,小凫岛在行政上归属于B省,但因为和A市联系紧密,向来被人戏称为A市的飞地——其实也只是邵家人的飞地。

    之所以把这次冥寿寿宴的地址选在小凫岛,也是因为要烧的东西太多了,怕引起火灾,于是找了个四面环水的小岛。

    叶兰绡找到自己的位子,发现偌大的船舱里几乎都是老年人,这些老人都是生面孔,她自诩自己记忆能力良好,不然考不上鹿央大学,但她搜肠刮肚也没发现一张稍微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仿佛是在角落里落灰很久的旧家具,突然有一天重见天日了。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咯痰声。

    叶兰绡走到甲板透气,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披着上个世纪才有的蓑衣,旁若无人地在饮酒,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调调。

    叶兰绡在老人前面坐定,许久才从调调里听出一丝熟悉的旋律,这旋律几乎使她落下泪来。

    于是朗声应和老人的歌声:“醉死便埋我,江山足万年。”

    底气十足的歌声一出来,立马吸引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是个练家子!”

    饮酒老者浑浊的眼睛仿佛年轻时一样明亮,“好!”他赞道。

    “飞云环众岭,如月亘长川。大冶归西日,繁麟入夜长……”叶兰绡站起身,但见江水如练,万山攒簇,岸上的桐花簌簌地砸进水中,晚霞在水面如油彩般泼洒,一片西天,华美到几乎受伤的地步。

    “金陵千亿户,俯看如烟霞……”叶兰绡的声音由高亢转向低沉,声音里有不符合她年纪的宛转与悲凉。

    叶兰绡一曲唱罢,身边已围满了老人。

    这首歌在六十多年前曾因为一部电影风靡过,而这首歌的演唱者正是叶兰绡的曾祖母。

    六十多年前,他们也曾像叶兰绡一样年轻过。

    叶兰绡在老人们热切的眼神中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嗓子开始发干发紧。

    饮酒老者和叶兰绡聊起天来。

    老人说:“我今年一百岁了,以前是个蓑衣户。”他指了指身上披着的蓑衣。

    蓑衣,用棕叶制作而成,旧时雨天用来避雨,在现代则被塑料雨衣替代。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出夕园了,”老人仔细想了想,“恐怕有四十多年了。”

    叶兰绡听了他的话,再一次暗自为自己的学业所苦恼,她心想,这邵家的准出机制真是完蛋,居然四十多年不放人家出门。她该以什么方法脱离邵家呢?

    “我生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时代,棕叶蓑衣被塑料雨衣取代,我便整天无所事事。我不愁吃不愁喝,可是精神很苦闷。我跟府里的大人说,我想学一门新手艺,可是大人们都说,邵家的食户是终身制的,不能转型。”蓑衣老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后来我就爱上了饮酒,我觉得自己饮了一辈子酒。”蓑衣老者一口饮尽杯中酒。

    叶兰绡从老者的话中听出了邵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僵滞。

    老人似乎很久没人和他说过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他说他没到邵家时,家里很穷很穷,他的故乡冷的时候冷死,热的时候热死,“我年轻时贫穷且胆大。夏天的时候抱着蛇睡,取蛇的冰凉;冬天的时候抱着豺睡,取豺的温暖……”

    叶兰绡和他一路畅聊,相谈甚欢,不觉时间倏忽而过,船很快就靠岸了。

    ==

    叶兰绡一落地小凫岛,便大吃一惊。

    只见小凫岛上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用纸造了一个占地数十亩的大别墅。栩栩如生的纸花纸草掩映在数十米高的纸树下面。

    邵峋祖父的大照片占满了别墅外墙,叶兰绡能从他的眉眼中看见熟悉的影子。

    别墅外用纸扎的无边泳池正闪着粼粼波光,叶兰绡凑近闻了一鼻子,原是一池煤油。

    “你怎么还在这里无所事事地瞎转悠!”叶兰绡又被王鳏夫数落,王鳏夫叫她去给纸马点上眼睛。

    叶兰绡扎了一百零八匹纸马,因此点起眼睛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远处锣鼓的声音响了起来,叶兰绡一惊,手下一抖,一匹马的眼睛便被点歪了。

    她看着那匹马的歪眼睛,发现这只眼睛传神极了,简直就像阿哈尔捷金平日里看她时那副不屑的样子。

    她被自己荒诞的想象力逗笑了。

    叶兰绡点完了眼睛,冥寿寿宴已经开始了。

    只见邵峋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神色清冷肃穆,他从小出席过无数次类似场合,因此每一个动作都被他做得庄重又虔诚。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叶兰绡。

    叶兰绡发觉此时的邵峋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甚至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邵峋。她离邵峋不到三米,但她觉得他们隔了三条银河那么宽、那么长。

    她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那场梦里有烟花和灯影里遗失的心动、有读书人共同的对故史典籍的惺惺相惜——但那仅仅只是一场少女的梦罢了。

    他手中端着一盆水,水里有一块完整的嫩豆腐。

    周围传来族祷们悠长的唱念声,叶兰绡惊讶地发现,邵知慈也在族祷的人群里。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这是招魂时的咒语。

    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阵阴风,“魂——兮——归——来——”悠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鼓乐手也加紧了手中的鼓点。

    “来了!”有人说。

    “恭请邵家第九十一代先祖邵氏阿屹回府庆生——”一声铜锣“梆——”得一声敲响。

    众人于是齐齐下拜。

    叶兰绡跟着众人下拜的同时,眼睛瞥了一眼邵峋盆里的豆腐,只见那豆腐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碎了,好像真的被降临的灵魂踩碎了一样。

    兰花干户说把豆腐放在水里叫豆腐桥,每一个灵魂都能通过豆腐桥过江。

    叶兰绡不知道自己又拜了多少下,只记得她跟随众人不停在磕头。“最少五十个头是有的。”她如此想到。

    磕完头后便到了今天的重中之重——烧祭祀用品。

    只见邵峋拿起火把,点燃了纸别墅正中间一头牛首嘴里的喷泉,那喷泉喷的也是煤油。

    大火瞬间席卷了整座纸房子,烈焰腾空,不一会儿,整座岛都被火势所攻陷。

    叶兰绡看见族祷们围着大火在跳舞,嘴中吟唱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词。

    有轮船运来一船一船的加强符,那符不要命地往火里倒,生怕这位邵家先祖下辈子投胎不能再次尽享人间的富庶繁华。

    叶兰绡看见她扎的纸马,在烈火中仿佛咧着嘴在笑,她不由得后背汗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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