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兰绡血流披面地回到住处,简单地止了一下血,便混混沌沌地睡过去了。

    她实在太累太累了。

    她跌进了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

    她梦见小时候的邻居叔叔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骑了半天车子还在原地,她问:“曾叔叔,怎么车子没在动?”

    曾叔叔回过头,却变成了曾叔叔的妻子王阿姨的脸。

    王阿姨笑着说:“已经到了。”

    叶兰绡来到小河边,那条河她很熟悉,叫苏溪河,小时候每下完雨,河边的大树上就会长出木耳,她和曾以南经常来这儿采木耳。

    河岸边有一排长长光光的洗衣石,叶兰绡常常看见有个老人来这里洗衣服,叶兰绡曾问过她,为何不用洗衣机。老人说她的衣服太脏太脏了,她的儿子儿媳嫌弃她用脏了家里的洗衣机和水龙头,所以她就到苏溪河里来洗。

    叶兰绡没记错的话,她已经去世十年了,因为她去世的那一年,她的父母也去世了,所以她记的尤为清楚。

    但叶兰绡在梦里看见了她。

    她看见老人穿着生前常穿的藏蓝色棉服,脚在洗衣台上,身子却一头扎进水中。

    正当她惊愕之时,她又看见小时候的邻居奶奶,正顶着烈日热火朝天地在锄地。叶兰绡觉得自己的头顶都要被阴间的太阳烤化了。

    ……

    叶兰绡这一夜,在梦里,把她二十年短暂一生遇见过的亡者都见了一遍。

    唯独没有她的父母双亲。

    梦还很长。

    叶兰绡又上了一辆狭窄的面包车,面包车把她载到了一个人群密集的候车大厅。叶兰绡不知她要在这里等候什么。

    “上车吧,上车吧,我家刚好缺一个养马的。”有个男人跟她说。

    叶兰绡想,我好像就是个养马的。

    她跟着男人往前走,正要上大巴车,忽然惊觉过来。

    ——不,我是叶兰绡,我是鹿央大学即将上大三的学生,我不是什么养马的!

    她收回已经踏上车的左脚,那男人却伸手来拽她,他的手力气很大,像个铁钳子。

    一拽一松间,叶兰绡醒了。

    醒来的叶兰绡痴痴盯着自己的手,似乎手上真的留下了那男人的指印。

    ==

    叶兰绡病倒了。

    她开始茶饭不思,高热不退,终日噩梦连连。她觉得自己过上了半人半鬼、半阳间半阴间的生活。

    除了兰花干户,没有人来看过她。

    他们都觉得她的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视她为不祥。

    “兰绡妹子,喝碗豆腐脑再睡。”兰花干户喂叶兰绡喝了一口豆腐脑,被叶兰绡吐了出来,她又锲而不舍地再给叶兰绡喂了一口。

    两个人就这么喂喂吐吐,叶兰绡居然真的恢复了一点力气。

    邵家的医生也秉着人道主义精神来给她问过诊,他们说她有重度抑郁以及精神分裂,有变成疯子或自杀的倾向。

    他们还说了一堆老长的专业医学名词,留下了一堆药,叶兰绡一个都没理会。

    ==

    时间快得不可思议,当梁峪宁大三暑假来看望叶兰绡时,叶兰绡已经缠绵病榻半年之久。

    他在夕园外面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叶兰绡的身影。

    “你们没帮我去通报吗?”梁峪宁问以贵宾之礼接待他的邵家人。

    邵家接待人员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说话滴水不漏。

    “叶姑娘忙于工作,不方便来见您。”

    “那我去见她总行了吧,就远远看一眼,我不会打扰她的。”梁峪宁执着地要往里走。

    接待人员微笑着拒绝了。

    梁峪宁后来还给他的爷爷奶奶打了电话,让他们出面去给邵峋说情,他以为是邵峋不让他见叶兰绡。

    以他对叶兰绡的了解,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不来见他,毕竟他带来的是她最关注的文森特老师的手信。

    叶兰绡后来看见了这封手信,这个在外人看来冷硬如恶魔的人在手信上写着:

    只要我在鹿央大学一天,你将永远能回来读书,你是我见过的最有信念的学生,也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没有之一。

    叶兰绡泪下。

    ==

    这晚她又做梦了,从地底下伸出很多只手来拉她。

    她知道鬼压床再一次来扣门了。

    这一次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挣扎,只是不停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握左手。当左右手紧紧交握成拳,她终于在无法控制的梦里找到了自己的意志。

    群鬼退散。

    叶兰绡学会了简单的“搭梦桥”。

    所谓搭梦桥,就是在睡梦和清醒之间找到一座桥梁,双手紧握成拳就是叶兰绡独有的搭梦桥的方法。

    当她无师自通地学会搭梦桥后,她知道她这辈子都不会被鬼压床了。有些东西学会了一辈子都忘不掉。

    再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叶兰绡还学会了简单的控梦。

    当那具黑色人偶再次朝她砸来时,叶兰绡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她把树枝变成一柄剑,梦中的她手握那柄剑,直直地插进人偶的腹部,人偶的腹部被划开,纸钞像蝴蝶一样从伤口飞出来……

    沉睡半年之久的叶兰绡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终于再次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冷热和饥饱。

    她挪到了窗户旁边,外面是蓊郁的夏天,树上的蝉鸣不知疲倦地聒噪着,叶兰绡在自己的窗台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蜘蛛网。

    她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词——生命。

    叶兰绡渐渐开始恢复进食,从最开始的一天一顿,变成一天两顿。

    但她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无法负重,也无法远行。

    当叶兰绡再一次出现在夕园众人眼前之时,已经是初秋了。

    众人看她这副瘦削样子,不知她究竟是人是鬼,居然吓得一哄而散了。

    叶兰绡惨笑了一下。

    她去中药店拿了很多药材,为十二场睡梦仪式的第三场梦做准备。

    她的确不想见到梦里的那个男人,但如果能获得超越肉身、穿梭时空的能力,就算是去见阎王她也是愿意的。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现实居然把她逼迫到如此穷途末路——谁来告诉她,她还能怎么办呢?

    ==

    叶兰绡点燃了熏香,沉沉睡去。

    叶兰绡这次没见到什么混乱的男人。

    她来到一个乱中有序的木工房,她的脚边是钉了一半的桌子,地上是零零散散的木料,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杉树木屑和樟树木屑的味道。

    一个木工专注地在刨木花。

    叶兰绡问:“樟树做桌子合适吗?”

    那人一句话在喉咙里滚了许久,慢悠悠道:“樟树不适合做桌子,这是刨来做砧板的。用樟木砧板切菜有利于饮食健康。”

    叶兰绡喜欢木屑的味道,这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宁,像回到小时候,爸爸在木工房里给她做木马的场景。

    叶兰绡蹲在那人面前,终于再次看清了那张脸,还是那个男人,只是神色正常了很多。

    叶兰绡发现他其实生得极为好看,他的好看是不同于梁峪宁和邵峋的好看,梁峪宁是有点妖气的好看,邵峋是冷峻的好看,像不可攀折的山巅冰雪,而他是危险、残酷、气势汹汹的好看。

    这让叶兰绡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摄影师笔记,那个摄影师终身都想拍到一种数量极为稀少的雪豹,他为此在人迹罕至的荒原蛰伏了十年之久。

    有一天他终于蹲到了那头雪豹,他远远地看着它,屏住了呼吸,他被它慑人的美丽震惊到无法呼吸,连灵魂都在颤抖,但他却忘记了拿起相机。

    后来,摄影师说,原来最震撼最美丽的照片是无法存在于照相机里的,因为当你真的遇见了那种美,你会忘了自己,更别提照相机了。

    这是个雪豹一样的男人。叶兰绡想。

    “我叫钟皓光。”男人伸出手。

    叶兰绡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有茧子,和她一样。

    男人却在握住叶兰绡的手的那一刻身子一颤,眼神里都是不可置信和深深的疼痛。

    ——这双手上有伤痕,也有薄茧,这是一双充分暴露她社会阶层的手。

    叶兰绡回避了他眼神里的震惊,以及那种她无法描述的复杂情愫。

    “对不起。”他说。

    叶兰绡不明所以。

    她忽视了男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怪异和粘腻,问他:“做完剩下的九个梦,我真的能超越肉身的束缚、自由穿梭时空了吗?”

    男人说:“当然,你现在处于一种沉睡状态,等你真正清醒了,知道了自己是谁,你就能获得无边的力量,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好的。”叶兰绡将信将疑。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身上的献祭诅咒。”钟皓光早在叶兰绡出现的时候就发现她被人下了诅咒。

    叶兰绡还是忍不住好奇:“世界上真的有气运或者献祭这回事吗?”

    钟皓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了,叶兰绡觉得他的眼神在摸她的脸,不由得脸红了。

    “你仔细想一想,你从小见过的那些人,优秀的或者有钱有势的,他们的家里一定会有一个伤残或早亡的人。”

    叶兰绡想了想,的确是这样。

    曾以南小时候不优秀也不出众,后来他哥哥早夭,他突然就变得又聪明又出名;梁峪宁优秀,他的妈妈在他十五岁那年变成了“疯女人”;邵峋坐拥一切,可他父母双亡……

    就连马场里的王鳏夫,在他实现阶层跃升、获得世人艳羡的夕园好工作之前,他的妻子也早早离开了他。

    ——似乎任何人的成功,都是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剥夺亲人和爱人的健康或生命来获得的。

    叶兰绡被这个发现震撼得久久不能言语。

    钟皓光割破手指,用血在叶兰绡眉心画了一个极为繁复的图案。

    “这是神祗的祝福,我用血印在你的灵魂之上,护持你邪祟莫侵。”

章节目录

旋覆花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云烟满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云烟满纸并收藏旋覆花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