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回府的那日,是苏州沈家来洽谈亲事的日子。

    郑月蛮在乡下庄子浑浑噩噩了七年,大字不识几个,一众人面前王氏和郑月卿还叫她出了好大的丑,因着郑国公在堂上压着,沈家才没做出当场退婚的丑事来。

    今生郑月蛮改变了许多事,许多事也因这改变而改变。

    但唯一未变的,是王慧清歹毒的心思。

    有意将自己先带回昭熙园,便是算准了她爹会在这个时候回府,从昭熙园去到祠堂,必会经过前厅,郑国公一向都会和人在前厅议事。

    届时她一身风尘仆仆,众人在侧,怎么也要论她个玷污祠堂的罪名。

    可像此刻换了衣服再去,郑国公和姨娘一众人早就到了祠堂,她又叫人抓住把柄,说她不敬先祖,行事张狂。

    总而言之,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王慧清都布了一局棋,叫她从进门那刻起,就已经踏入了她用心织就的一张网里。

    郑月蛮稳了稳心神,冷声吩咐道:“衣柜里还有两套我娘年轻时候的衣衫,我藏的深,应该是没有人发现,喜珠你去取来,再找两个人替我梳妆。”

    如果只是王氏和家中一干婆子丫鬟,郑月蛮好歹有个嫡女的身份,只要强硬些,压着他们不是难事,但揪根到底,郑月蛮受如此欺凌,症结还在郑国公身上,此时郑国公发难,绝不会像先前王氏一般,草草就让她们对付过去。

    思及此,喜珠忙应了声“是”,不敢多做耽搁的就忙活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郑月蛮就已经收拾妥当,她抬眼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上了胭脂后的双颊娇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病容,一双眼黑亮圆润的嵌在眼窝里,眉如远山唇似点漆,再配一件湖蓝色的锦缎裙,和当年的娘亲简直如出一辙。

    郑月蛮记得,娘亲最爱穿这身湖蓝色了,就连临终前,她躺在床上,一双眼紧紧闭着,也是穿了这样一件湖蓝色的裙子,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眼窝处有些发酸,记忆中娘亲的脸也开始模糊起来,郑月蛮将情绪吞下转开眼神起身,喜珠跟在身后。

    “走吧,去祠堂。”

    一路经过林氏生前所住的梅园,再路过前厅最后从后院的花廊穿过,便是郑国公府的祠堂。

    祠堂内外围了不少婆子,阵仗比寻常祭拜大上许多。

    郑月蛮猜测,该是她那个爹,已经中堂而立了。

    压了压心神,她抬步进去,斜眼瞥见刚刚屁股尿流的习妈妈已经在门口一隅站着,眼神胡乱转悠不敢与她对视。

    想是刚刚从进门到入府后的一系列事,她都已经在她爹面前添油加醋的禀报过了。

    那她们会给她安个什么名声呢?

    一进门,一到醇厚的厉声响起。

    “你这不敬先祖,仗势欺人的逆女,还不快滚进来给我跪下!”

    是了,会给她安个不敬先祖,仗势欺人的罪名。

    郑月蛮捏了捏拳头,然后走到中堂前跪下。

    祠堂内熟悉的檀香萦绕鼻尖,前方的香案上供着刚刚燃点上的香火,香火旁是摆放的贡品,清香燃起一缕白色的烟雾,袅袅的一路往梁上窜去,最后在飞檐斗拱处散开,雾蒙蒙的遮住人的心。

    这样的场景郑月蛮并不陌生,可以说她前世回到国公府的那些日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这里跪着度过的,每每看着这缕香烟弥散的时候,她就总在心里冷笑。

    说什么先祖庇佑,家族兴盛,恐怕这世家大族的腌臢事都藏在这宗祠里,而那些不能对人明言的阴暗欲望,也会不断的说给堂上的这些木牌听。

    人们究竟是在祭祖,还是在拜求自己心中那些肮脏,丑陋的欲望。

    “扑通”一声,郑月蛮跪下,垂首下去,她语气平缓,不悲不喜。

    “观音拜见列位祖先,拜见父亲。”

    时隔七年,郑月蛮第一次自称乳名,再抬头时,林氏的牌位置于右侧,那缕白烟刚好于它的前方散开。

    她知道,那是母亲在称她的小字——观音。

    说起来,这小字还是郑父取得,郑月蛮生于观音降生那日,所以取字“观音”。

    似乎是许久没有听见这声观音,欲将发作的郑国公脸上神色一僵,接着转过身来看着跪下的人,语气没了之前的盛怒。

    “观音,叫婆子做脚蹬,又在门口大发嫡女的威风,进府后连先祖都不曾祭拜,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整个国公府?”

    郑月蛮终于抬头,她看着眼前不惑之年的父亲,七年未见,郑国公已经不再硬朗,鬓角都有了三两花白,浓眉之下是一双冷漠的眼。

    还是一如记忆中那样,不苟言笑,开口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

    郑月蛮错开眼神,回答道:“观音知错。”

    郑国公正欲继续指责,一旁的王慧清上来打圆场。

    “夫君何苦跟观音计较,观音她在庄上多年,也无人教导,难免失了礼仪,夫君难得与女儿相逢,该多多给些宽容才是。”

    王慧清虽算不上年轻,但三十出头的年纪依旧叫她婀娜多姿,容貌艳丽,她劝慰郑国公的时候,双手习惯性附在他的右臂上,目光缱绻温柔,一声声夫君,声调纤细,媚骨天成。

    祠堂大门敞开,忽然有股冷风吹进来,堂内的白色帐幔被吹的来回拂动,屋内的灯火也被吹的烛光一晃,郑月蛮本就倦怠的身子骨更觉得冷风入骨,喉咙里抑制不住的咳出声来。

    “咳咳咳……”

    想必母亲在那冷冰冰的牌位里,听着别人亲昵的唤她的丈夫夫君,又听别人唤自己观音,她心中的冷意,只会比自己更甚。

    “姨娘还是唤我大娘为好,观音乃是小字,非长辈夫君不可轻唤,传出去叫人说国公府失了体面。”

    王慧清脸色一瞬间难看,手搭在郑国公的臂膀上,不可微见的抖了抖。

    郑国公更怒,他指着郑月蛮,斥责道:“你好大的架子!竟拿乔到家里来了!姨娘自你母亲过世后,事事操劳,这府上哪样不是她在操持忙碌?就连月月送去你庄上的吃喝用度,还不是叫姨娘费神?你究竟拿的什么款儿?”

    “观音未有此意,只是昨夜娘亲入梦,似是知道我要回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说叫我见她的时候一定要穿那身湖蓝色的裙子,她觉得好看。”

    郑月蛮一字一顿,语气恳切,郑国公突然就哑了声,没来由的往她身上打量。

    果然,郑月蛮一身湖蓝色的旧衣,裙身虽有了岁月痕迹,但裙子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好好保存,儒裙的腰身处还绣着几株月见草,那是林氏生前最爱的花。

    那绣工精细小巧,一眼就能瞧出出自谁得手。

    郑国公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那死去的亡妻,顿了一下,才软下声线道:“原是为了你母亲特地去换上了这件衣裳,也是难为你的孝心了。”

    亡妻刚刚故去,便将亲女送去了庄子上整整七年,当时汴京流言四起,郑国公怕林氏一族的祸事终将牵连到国公府身上,郑氏一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才匆匆将无辜幼女送走。

    这一桩,郑国公终究是有愧的。

    眼见郑国公软了脾气,王慧清立马生了几分哭腔,然后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道:“是奴刚刚僭越了,奴受些委屈不打紧,只不过府上丫鬟婆子众多,大娘叫活人做马凳一事难免惹人非议,诺大家族,怎能因此内里藏私,祸乱家风?大娘往后还是要注意些,毕竟沈家……”

    这么一提醒,郑国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严肃了神色道:“大娘苛责下人,跋扈专横,就此在祠堂跪上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郑国公欲要离开祠堂,脚风掠过郑月蛮的时候忽的停住。

    “三日后沈家大郎就会到府上来议论你们的亲事,沈家是大儒之家,虽没有功勋爵位,但远离汴京是非,届时为父会为你多添些嫁妆,必不会委屈了你。”

    说完他微微躬身,左手背过后头去,右手踌躇片刻最后终是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叹一声:“为父是为了你好。”

    郑月蛮终于了然,原来不是沈家来议亲一事已改,而是所有事都奔她一齐来了。

    说完,郑国公出了祠堂,眼见人走远,王氏立刻给旁边的下人使眼色,几个婆子三两下撤走了祠堂的蒲团和软垫。

    一直站在里侧没胆子插话的郑月卿此刻终于笑意盈盈的开口。

    “既是罚跪,总要有些诚意才好,长姐不日将要嫁去沈家,沈家家风严明,我们这也是为了长姐好。”

    喜珠气的浑身发抖,上前就要去抢软垫。

    “喜珠!”郑月蛮叫住她:“退下!”

    郑月卿冷笑一声,嘲讽似的打量一眼喜珠,狠狠道:“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狗,虚张声势,张牙舞爪,也不怕叫人拔了牙齿!”

    郑月蛮不语,只将一双拳握的紧紧,膝盖处生硬发冷的痛感灌注全身,郑月蛮只觉得很畅快。

    就是这样的痛感,母亲死去的那个雨夜,只会比这痛十倍。

    不,百倍!

    喜珠听令气鼓鼓的退下,王氏反倒是没再冷嘲热讽什么,她一向谨慎,离开祠堂前郑月蛮听见王氏问郑月卿。

    “怎么又回娘家?”

    “娘,你不知道那梁祁日日不是斗酒就是骑马,要不就在花楼睡上一夜,上头有那阎王官兄长压着,谁又敢置喙半句?我是真没辙子了。”

    王氏的声音渐渐远去。

    “没用的东西,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住,三日后姑爷可会与你一道来?长姐议亲,他作为进了门的女婿,该是来撑场的。”

    “还不省得,他那兄长回来了,今日考教学问,明日重罚一通,来不来的,他总是做不了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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