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对于来人在场的人都不算陌生,何且歌眼神一亮,下意识地便想快步迎上前去,理智让她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柳夫子!”

    嘈杂的大殿顿时骚动起来,没过几秒便鸦雀无声了,那些先前叫嚷声音最大的几个弟子,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齐刷刷噤了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出。司业望望四周,细汗顿时从额头落了下来,他没敢擦,只是低声抱怨道:“怎么把这尊大神给请来了……”

    不管是为何且歌鸣不平的,还是支持上官彬的,双方辩手在这一刻达成了惊人的一致: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不可一世的上官彬,脚步也被硬生生拽住了,不得不回过头来,某个瞬间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扭曲,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恢复如常。

    这位柳夫子是两年前来到学宫的,据说和学宫祭酒有点交情,直接跳过了招收夫子的各种流程与资格鉴定,进了八大道场之首的乾道场,而且待遇也非常不一般——食宿全包、独栋小院,还能自行安排上课时间。于是柳夫子便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每月只教授两节课,其他时间一概不理学宫事务。有人将此事告到祭酒面前,祭酒对此的反应居然是“随她去吧”。

    若不是柳夫子和祭酒同为女性,两人的风言风语肯定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即便这样,时不时仍有人觉得两人关系不一般。

    上官彬朝来人的方向拱了拱手,假笑道:“柳夫子也来了。”

    得罪了柳夫子就等于得罪了她背后的学宫祭酒,这次上官彬总算懂得讲礼数了,终于低下了他那金尊玉贵的头颅。

    南景是典型的世族政治,皇帝虚有其表,朝堂的核心权力皆掌握在以林、上官、季三家为首的世家门阀手中。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云嘉学宫与朝堂关系密切,学宫内部自然也少不了世家的影响,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司业如何处罚何且歌都要看上官彬的脸色。

    上官彬在学宫里横行霸道惯了,能让他如此放低姿态,恐怕还是头一遭。

    偏偏来人不肯买账,轻轻“哼”了声,半句客套话也没说。

    而这位走关系进来的柳夫子,乃是十分少见的女性剑修——虽说修仙之辈男女之间已经没什么性别的差异,但人毕竟是肉体凡胎,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修行的。除非是出身高贵、生来就被重点培养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人在遇见修仙的机缘之前依然处于凡尘之中,而凡尘女性困囿于习俗与礼教,这条路走得要远比男性困难得多。因而大浪淘沙之后依然能留下来的,便显得弥足珍贵。

    是以,八卦归八卦,谁都不敢低估柳夫子的实力。

    比她的人更先到的,是幽蓝色的剑光。

    这一点剑光自死寂的大殿中乍然惊起,快得肉眼只能捕捉到它的影子,以及剑身上映出的晨曦那稍纵即逝的反光。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幽蓝剑光已如鬼魅般,瞬间欺身而上,剑尖稳稳横上了上官彬的脖颈!

    上官彬头皮发麻,瞳孔骤然缩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他伸手便要去拔自己腰间的佩剑,不料却扑了个空,指尖触及的只有空空荡荡、还在颤动的剑鞘,本应插在里面的长剑早就没了踪影。

    他猛地回过神,惊怒交加地抬眸,视线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看向大殿入口处——

    姗姗来迟的柳夫子打了个哈欠,双手慵懒地拢在袖子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身着一袭宽松的青色衣衫,腰间坠着一枚青色的剑穗,长发随意一挽,一双含情目望过来时眼波流转,仿佛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可这笑意落在上官彬眼中,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寒意彻骨。

    根本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

    这位柳夫子,定然是他活到现在见过最强的人!

    在这一剑面前,先前所有谣言不攻自破。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夫子这时才一只脚悠悠然踏过了门槛,慢吞吞地晃了进来。

    剑鸣之声随之消失,上官彬的剑又稳稳落回了鞘中。柳夫子挑了挑眉,没搭理上官彬,对何且歌道:“怎么还跪着呢?”

    何且歌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正欲说话,柳夫子一抬手:“我都知道了,此事说来倒也简单,孟芳证言可以确定孟冬儿在抵达孟家村之前失踪,同行的上官彬拒不交代孟冬儿下落,有残害同门的嫌疑——”

    上官彬这会儿总算缓过神来,出声打断:“就凭这个吗?我……”

    “哦?上官少爷原来也在。”柳夫子这才转向了他,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我们先不讨论其他,先前何且歌为了指控你,可是在这里跪了足足一个时辰,你如今要自证清白,是不是也应该跪上一跪?”

    上官彬脸色阴沉下来:“我可是上官……”

    “上官家么?这就是你唯一的倚仗,南景的开国元老、如今的三大世家之一……”柳夫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捻了捻扶手上的灰尘,有些不悦道,“今日的洒扫弟子是谁?为何这个点了还没来?”

    她向来规矩多得很,整个学宫也找不到比她更麻烦的人了。司业早就认了命:“张泽今日告了假,我本想安排别人顶上,一闹起来就忘记了这事……”

    柳夫子换了把干净的椅子,这才接着先前的话说道,“所以呢?上官家如今的荣耀可是你挣来的?既然不是,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做人啊,最大的倚仗只能是自己,就比如说你现在,区区筑基期的修为,在我手下怕是剑都拔不出来,上官家又能帮到你什么呢?”

    这些言论对于世家而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上官彬脸上青白变幻,几次想要开口又忍住了。他死死盯着柳夫子,目光像是要在对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柳夫子恍然未觉,食指轻轻一点,上官彬的剑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

    最终上官彬率先服了软,他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恳请柳夫子彻查此事,还弟子清白。”

    柳夫子笑得愈发开怀:“好说,好说。”

    上官彬在云嘉学宫内算是风云人物,他被扣押的消息一经传出,水区当晚就炸了。

    【乾道场的柳夫子居然为了一个失踪的平民弟子,扣押了上官家的人?真的假的?】

    多亏了伟大的坎道场与伟大的阵修,云嘉学宫内到处都是传讯阵法,源源不断地为弟子手中的玉符提供灵力。只要不出学宫地界,玉符传讯就完全不受限制。一开始玉符只能用来两人之间对话,或是教习夫子下发通知之类,后来有好事者提出,不如干脆组建一个专门的交流区,凡是学宫内弟子,皆可隐藏身份随意交流。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众多弟子响应,然而其中牵扯到的阵法过于复杂,实行起来颇有难度,直到两个月前,坎道场才宣布交流区建成的消息。由于五行八卦中坎卦代表水,所以这个匿名交流区又叫“水区”。

    许是因为匿名的关系,大家在水区的发言远远比现实中激进得多,吵架撕逼乃是常事,次日上课褪去这层匿名的壳子,大家又都是和和美美的好同窗了。

    【真的,我大姨的旧相好的弟弟的同窗在场,亲眼所见。那位柳夫子嚣张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居然硬逼着上官少爷下跪!】

    【他爹的啊啊啊啊为什么我不在现场!我早就看上官彬不爽了,不就是仗着背后有个上官家吗?要不是有个好爹,学宫里谁会看他一眼?】

    【失踪的弟子叫孟冬儿吧,我和她说过几句话,一起去兑道场上选修的时候问过她问题……她失踪之后没人敢出头,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结果峰回路转,终于有夫子愿意站出来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柳夫子……我就知道她是乾道场的,平时没怎么见过,感觉不显山不露水的,对上了上官家,呃……就算她是祭酒的人,只能说,别抱太大期望吧。】

    【那她完全没考虑过后果吗?就算上官家近些年有点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抗衡的!】

    “上官家……”

    青翠的玉符被轻轻捏在掌心,温润的色泽与白皙修长的手指相互映衬,衬得后者宛如精美的瓷器。玉符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颤动,提示主人收到了新的消息。

    柳夫子却没有理会,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对着玉符陷入了沉思。

    “六年前上官家唯一的嫡子死在了战场上,只能从旁支过继,上官彬来到本家短短几年,便已经猖狂到了敢迫害同门的地步么?”她喃喃自语,“上官家就是这么管教后辈的?”

    她身后竹影斑驳,阳光正好。桌上纸张层层叠叠,上面的墨迹尚没有完全干透。这座小院位于乾道场的东北方,平时人迹罕至,虽占地不大,却精巧而周全,起居、休憩、治学的设施应有尽有,是个偷闲的好地方。柳夫子没事就喜欢躲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她的专属地盘。

    玉符再次震动起来,不同于之前的提醒方式,这次还伴随着清脆的水滴声——是来自学宫祭酒的消息。

    好歹是她的直属上级,这下不想听也得听了。柳夫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开了传讯。

    【祭酒-沈珮:上官家收到消息了,马上过来。】

    柳夫子漫不经心地回复:【过来就过来呗,我又不怵他们。】

    【祭酒-沈珮:还记得吗,自从五年前上官家的嫡子战死之后,上官家就渐渐没落了,于是暗中投靠了林家。】

    柳夫子眯着眼,直觉有些不妙:“嗯?”

    【祭酒-沈珮:所以这件事他们不想露面,来找你的,是林家的人——林家那位小少爷,林之钰。】

    林之钰……?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了,柳夫子愣了许久,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对方的长相。

    有点麻烦了。

    柳夫子收起二郎腿,上半身微微前倾,一束阳光穿过她鬓边的碎发,落在那微微勾起的眼尾上,眼尾小痣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有些苦恼地按了按眉心,抬起头的那一刻,院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北风骤起,裹挟着寒意汹涌而至,阴云遮蔽天空,院内晾晒的书页如白鸽般漫天飞舞,纸张的声音哗哗作响。

    一张墨迹未干的纸页落在了她脚边,柳夫子正想拾起,忽而瞥见其上字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屈指弹了弹,复又直起腰来,望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为首者是个少年,他肩膀上站着一只通体火红的鸟,长长的尾羽一直垂落到少年小腿处,形似凤凰,眼中却有上下紧贴的双瞳——想来便是传说中的神兽重明鸟了。

    艮道场,灵修,主御兽。

    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年轻,约莫二十上下,一袭亮金色的圆领襕衫,衣领处绣着暗金色的云鹤纹路。双眸狭长而明亮,唇红齿白,五官浓墨重彩,灼然至极,任谁扫过去都会忍不住停下目光。进门时他正同沈珮说着话,下巴习惯性扬起,看人时总带着点自上而下的凌厉,传说中桀骜不驯的重明鸟乖乖趴在他肩膀上,安静得像是雕塑一般。

    “不管什么原因,你赶紧把上官彬放了——”少年脚步顿住,紧接着踉跄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度,“南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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