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绍元年长他几岁,在洛阳求学时与他结识。

    曾连中三元,本应大有作为,可惜官场不得意,步步退让,清心寡欲地做了几年太原府尹,又遭人陷害,只得主动卸去官职,回到永临老家。

    好在人是个性子开朗的,虽几经坎坷,被埋没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倒也学会了随遇而安。

    “文芝,近来可好?”许绍元春光满面地踏过门槛,朗声问着。

    再见好友,孟文芝亦是欣悦非常,回应道:“一切都好。”

    许绍元一边把所备的薄礼放在在桌上整理,一边笑着打趣:“你这巡按整日忙得连影儿都见不着,今日让我捉到本尊,也是我走了运。”

    “事情琐碎,又想亲力亲为,自然就忙了。”孟文芝坦然解释着,为他斟茶。

    许绍元自然接过杯子,轻啜了一口:“前阵听闻你在衙门大怒一番,将那县令官职给卸了,是为何事?。”

    问及此,孟文芝不觉压下眉头:“他收人五十亩田产,强逼无辜女子嫁与富商。”

    “这狗官是一贯的卑鄙,暗地里刮尽了民脂民膏,我也清楚……”许绍元叹了口气,静默片晌,突然如梦方醒地摆手道,“我说这些做什么。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孟文芝将他那神情变化看在眼里,知他想起官场往事,却又恼他这番甩手作罢的模样,只淡淡说了句:“许兄何苦如此。”

    “既已脱身宦海,老老实实做百姓,当然是想得越少越好,”许绍元佯装惬意,一气将那仍烫口的茶水闷进肚里,“更何况现下你在永临,我最是安心的。”

    孟文芝无奈,默默将茶水满上:“以后自会有人叫醒你。”

    许绍元挪了杯子,笑着安慰他:“你瞧我如今多快活,无需为我忧心。”

    孟文芝不看他的笑脸,也没再理他,拿了分奏报看起来。

    “文芝?”

    “这便忙起来,连我都不管了?。”

    许绍元年已不小,却从无兄长的架子,也不如孟文芝性格稳重。被撂在一旁,那话匣子自己就打开了。

    “对了!你可知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许绍元笑得开心。

    有他在耳旁不休,这奏报上的字也难走进眼里。孟文芝只好抬头问他:“何事?”

    许绍元神神秘秘地卖了好一会关子,见孟文芝已不愿再理会他,忙道:“不逗你,不逗你,这就告诉你……”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降下音量,一字一句地问:“明日,我有三五好友要聚。

    “就在华襄山,你可愿来?”

    …………

    第二日。

    都说春雨无常,自入春以来,永临已下了两三场雨。

    不过俯仰间,小雨又轻轻绵绵地从空中飘洒下来。

    阿兰单手扶牗,眯眼朝天望去。凉风携着微雨蹭在她温热的脖颈,带来一阵潮湿 。

    今日酒铺终于照常开门,却被如此一场春雨扰了生意。

    烦恼之际,门口半卷的杏花布帘被人撩动,惊响了挂在帘后的一串铜铃。

    阿兰离开窗台过去迎客,腰间的素色布裙还留着刚刚沾染的深色雨星。

    “客官要些什么?”

    客人在门口拍完肩上还未浸去布眼里的水滴,这才走了进来,囊着鼻子对她说:“给我温一碗黄酒来。”

    黄酒……

    这两个字像从她记忆里溜走多时,又突然被捉回来似的。

    阿兰一怔,呆愣愣地问:“当真要黄酒么?”

    “我都坐这儿了,还能是玩笑不成!”那客人摊开两只大手,表情精彩起来,像见了什么怪人。

    阿兰终于回过神来,轻声细语应着:“好,好,这就给您温上。”

    事实上,阿兰这副形象出现在酒铺确是十分违和,就好似霜花落进了染尘的粗陶杯盅。

    她与同行那些热情圆滑的店家不同,站在柜台后面文绉绉凉浸浸的样子,客人凡看上两眼,喝酒的兴致马上便会被莫名浇灭几分。

    自好心的原店主将这酒铺交与她接管,酒坛子里的酒就变了味道,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从前爱酒的老顾客渐渐不来了,阿兰只好另寻出路,靠着腹中浅薄的才智,倒是吸引了些斯文儒雅的书生公子登门求诗文。

    如今,真正坐下喝酒的,要么是途径歇脚的外地人,要么就是眼睛专往她脸上瞟的登徒子。阿兰也常常无奈。

    她绕到榆木柜台后面,拆了坛新酒。也不知这坛黄酒味道能否有些进步……

    担忧着,舀出三勺滤进青瓷执壶,又将执壶坐进温碗,到五分热时,把酒倒出来上给客人。

    客人单手端碗正要喝进,喉中却突然凝住。

    他眯眼瞧了芹黄色的酒液,将鼻子探过去,皱着眉嗅了几嗅才浅浅地用嘴抿了一口。

    “噗,呸呸呸!”

    还未等客人说出话来,阿兰先在心中叹了一声。

    果不其然,那客人像尝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万分嫌弃地喊着:“快倒些水来!”

    客人接了水,埋头喝了半碗才回魂,要向她讨个说法来:“黄酒竟能酿出这种味道,我看你还是早些关门换个生意做吧!”

    “实在对不住,这碗酒不收钱。”阿兰主动让步。

    那人把碗一撂,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还不忘喃喃说着:“早看你模样就不像懂酒的人,怪我不信邪,白耽误了时间。”

    她陪着笑把人送走,站在门口看那客人捂着脑袋走得匆忙,这才发觉雨势愈发大了。

    淅沥雨声中,铜铃串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唤醒了静谧的暮色。

    暖黄的灯光从酒铺雕花窗棂中蒙蒙地透出来,穿过花针般的倾斜雨丝,映亮了石板上的水膜。

    一双卷云鞋蓦然踏破水光,朝着灯火的方向走去。

    孟文芝合了伞,单手掀起被雨打得半湿的杏花门帘,找到人后,才将湿漉漉的伞立在墙边,继续向里走。

    他抬眼往高处看去。

    阿兰正踩着板凳整理柜上的东西,一时顾不得回头。

    孟文芝手中另有一把油纸伞仔细握着,人未开口,便先听见阿兰的声音。

    “客官先坐吧,要喝些什么酒?”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是把姜黄色的伞,工艺不谈上精巧,伞面零星缀着的几朵白梅却已足够悦目。

    “最近店里不卖黄酒。”阿兰想起什么,补充道。

    听身后没有动静,想必此人不是来喝酒的。

    她合上柜门,弯腰准备走下板凳。可那凳子时日久了,四脚中两脚都短了一截,踩在上面的人刚有动作,它立马便晃了起来。

    阿兰站得高,身边找不到可扶的东西,眼瞧着就要摔下,竟被人眼疾手快地拦腰接住,风一样地卷进那人怀里。

    他道:“失礼了。”

    话音未落,只见两道失措的柳眉瞬时攒聚在一起。

    “可是碰到了伤处?”孟文芝意识到,立刻松了扶在她腰背间的手,送她去桌边坐下。

    长睫抬起,露出一双清眸,阿兰将目光投向他,轻言着:“没事,我没事。”

    “那便好。”孟文芝稍放下心来,又觉得她眼神虚晃,明明看的是他,却像不聚焦似的让他无法捕捉她的视线。

    阿兰分明是心虚得紧,且不说真挚地抬眼看他,就是这般只浅望一个轮廓,见一个人影,就要了她全部勇气。

    眼瞧着孟文芝也跟着坐在自己身前,她在暗中攥住衣裙,不住地提心吊胆。没待身体缓过劲儿,就急着要寻借口把人推走。

    “咳咳……”阿兰虚掩口鼻,故意在他面前咳了一阵。

    孟文芝果然皱下眉头,“当真无事?”

    阿兰将头又低下几分,躲过那两道真切的目光,摇头道:“孟大人不必担心,只是受了些惊吓。不过今日可能无法再照顾这酒水生意了,孟大人……”请回吧!她竭力暗示着。

    “嗯。”孟文芝点点头,站起了身。

    却并未按她所想地离去。

    “无妨,今日我来不为喝酒。”

    此一言,让阿兰眉眼间多了几分苦涩。

    他去拿了那柄刚刚情急时被随手搁置在柜台的伞,带到阿兰面前。

    阿兰还未反应过来:“这是?”

    “怪我耽误太久,姑娘不记得也是自然。”

    他把伞递给阿兰,后者接了伞细细端详,伞上的白梅花瓣落进眼中,她才恍然想起那日。

    …………

    半月前,是同样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酒铺空荡没有客人,阿兰便听着雨声,独自坐在柜台后面看书。

    不知从何时起,门口轻飏的杏花帘子下多了半个人影。

    阿兰起初觉察时,并未在意,只当是路过的行人暂时站脚。

    手上的书已翻去小半,她又往帘下多窥了两眼,这才发现那半截身子就站定在那儿,再也不动了,想必是被雨困住不得前行,又不好进来打扰。

    “郎君?”阿兰把书放下,朝外唤了一声。

    那人寻声动了步子,把脚尖转过来:“姑娘。”

    “进来避雨吧,檐下风大。”阿兰的声音再次传出来。

    “多谢姑娘,”那人隔着帘子拱手作揖,“我只在门外稍待一会,雨小了便离开。”

    且听雨声,这雨也是一时半会小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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