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本意不过陪春禾一程路,未料最后成了她计划的一环,深陷纷扰。

    怪不得她刚到公堂就隐隐觉得气氛有异,可惜她轻信了春禾,自欺这些不过是无端臆测。

    现在想来,春禾是故意隐瞒知县不判罚刘祯的原因,误导她以为知县昏庸。

    阿兰着了她的道,为了护她,这才不顾别得站出来为她说话,可到头来被戏耍的,竟是自己。

    她不住在心底自嘲,怎能如此糊涂,对一个初识之人毫无保留地交付真心。

    许是她独身在永临,一无亲人二无朋友,如今春禾对她少露热情,便甘愿将善意尽数捧出。

    但现在,她后悔了。

    她虽知道春禾本性不坏,可后者此番所作所为,着实触到了她的底线。

    阿兰不能接受被这般利用,不由得心生抵触,拒绝春禾的靠近,返回时也不愿再与她同行。

    正欲抬脚离开这是非之地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兰……”

    其中夹杂着一丝犹豫和难以掩饰的尴尬。春禾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喊出那声“姐姐”。

    她心里该如明镜似的,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最是清楚。面对阿兰,想起那些算计和隐瞒,也觉得面上无光,悄然低下了头。

    阿兰听到呼喊,眼眸顿了一下,脚上步伐却没有丝毫停歇。她并不想回头。

    春禾见状,急忙小跑追上去,几步绕到阿兰身前,张开双臂,拦住她去路。

    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努力让自己镇定些,试图直视对方的眼睛,诚恳道歉,与她认错。

    而阿兰却侧过身,刻意避开她的目光,垂眸朝她下半身望去。

    春禾循着她的视线,低头,这才发现阿兰打量着的,是自己的脚踝——那只用来骗取同情的脚踝。

    刹那间,空气仿若凝固,一股麻软之意从那处升起,流窜到全身。

    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不及春禾解释,阿兰似乎在对自己说话:“原来,那伤也是假的……”声音轻得几乎是飘在风中。

    说罢,抬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睛里积蓄着令春禾无法言说的情绪。

    而后阿兰略过她,继续前行。

    既然已认清了人,再多的停留也只是徒增烦恼,一切尽快过去才好,她不想再多费时间在此。

    春禾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满心窘迫,再次追赶上去,语无伦次地对她说:“我……都怪我!我不该隐瞒姐姐的死因,不该撒谎,害你险些失了清誉,也不该假装崴脚,骗你送我去衙门,更不该利用你对我的真心,把你拖进浑水……”

    说着说着,春禾鼻子一酸,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几步上前拉住阿兰的衣袖,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阿兰被她这一扯,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脸上很是平静,可颤抖的指尖还是没能将她心情藏住。

    春禾还是那副样子,眼中满是水光,招人疼惜。此时此刻,阿兰却怎么也辨不清这泪水里究竟藏着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

    阿兰心中五味杂陈,终是别过头,淡淡说:“春禾,我不在意这些。”

    春禾的各种作为,桩桩件件,她都明晓,但实在没有心力计较,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就此作罢吧。

    春禾呆立原地,眼睁睁看着阿兰离去。那道背影消瘦,与她姐姐春眉颇为相似。

    想着想着,脸上原先那股精明劲儿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怅然与失落。

    她只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难过。事情做得太绝,此时,她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只好颓然转身,神色灰败没有生气。明明脚踝无恙,也无需装模作样,可这会走起路来,却好似被抽去了筋骨,每一步都摇摇晃晃,虚浮得紧。

    春宏达还在原地等待,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心劝导她:“怎的才认识几天,你就把她看得比亲人还亲?”

    春禾耷拉着脑袋,没心情与他争辩,不开心地撇了撇嘴:“阿兰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她。”

    春宏达只觉得春禾突然变得痴笨。不理解她为何为一个外人难过:“对不住又能怎样,以后还不是各在一处,不会再相见了。”

    他这番话虽无情,却着实在理。

    春禾现在也只是难过,尚清醒着,听得进他劝导,点了点头哽咽道:“爹,你说得对。”

    …………

    次日,知县将赔偿金额核定完毕,分别把钱交到狱卒和春宏达手中。

    春宏达接过钱袋,放在手心反复掂量,眉头拧成个疙瘩。怎么丢了女儿,就给他这么点儿银子,当他好糊弄,打发叫花子呢?

    但念在春禾在身旁,他没当场发作。

    只将钱袋狠狠塞进怀里,不满道:“这么些,连咱们来去的路费都不够。”

    春禾已认清现实,满脸疲惫,眼中不复当初的执拗,无奈开口:“本身也是咱们理亏。你忘了姐姐因何被打……”

    自然是犯了错,才被府上主人教训。

    话落,两人陷入沉默。

    她最开始得知真相时,全然不服,一心只怪那刘祯。如今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想必姐姐也不想见她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发丝凌乱地蹭在颊边,春禾垂头闷声道:“咱们今日就走吧。”

    春宏达闻言,苍黄的脸上条条纹路僵滞,片刻后,才缓缓眨了眼睛:“这一趟,跑得可不值。”

    春禾并不认真,无精打采随口应着:“那什么才叫值?”

    春宏达顿时生出许多想法来,干薄的嘴巴朝一边挑,眼里带着期许看向她,和声道:

    “你总该去跟阿兰告个别……”

    …………

    阿兰刚回到酒铺,很是疲惫,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揉搓双膝休息。

    目光正随意游移,不经意瞥见桌角那本《廉正官箴》,接着又想到一连串的事情来。

    从她在公堂上受尽刁难,在巡按大人家中醒来开始,孟文芝就和这本书一样,停驻在她的生活里。

    先前他身上那股威严的气场,让她频频生怯。

    如今许是见面多了,曾因他产生的,让她惶然不安的恐惧,竟在不知不觉间,如残雪般缓缓融缩、变小。

    今日又在衙门相见,想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她之前撒下的谎言定被一眼勘破。那文章买主后续有何造化,也不该她多想。

    她真正在心中反复思索的,是今日最后一刻,他看她的眼神。

    明明是那样一双犀利的眼睛,投出来的目光竟没将她刺穿,而是把她包裹在其中,如万千云絮般。

    这次,阿兰没有溺水。

    她可以自由呼吸,可以肆意眨动眼睛,甚至可以将目光大胆投回。

    一切转变让她困惑,分不清这般情况究竟是好是坏。

    她好像失去了嗅到危险的能力。

    这时,门铃叮叮当当响起。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酒铺里格外突兀。

    抬眼望去,只见春禾从门帘后走了进来。

    阿兰站起身,脸上不知为何微微泛着红。她不想见人,准备径直往里屋走去。

    “我来道别。”

    春禾声音不大,一句话,还是让她压下了心中芥蒂。

    见她停住脚步,春禾继续说:“我本是受雇前来,你真心待我,我却这样回应,便让我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吧。不知道说出来你是否相信,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我也是真的喜欢你,只是一时糊涂……”

    她吐出一连串的话来,突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你很像我的亲姐姐……”

    阿兰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自己年长她几岁,看到她,亦能想起自己的亲人来。

    她刚转过身,春禾便直接快步走了过来,踮起脚紧紧抱住她。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措不及防,往后踉跄几步,终于站稳身体,犹豫着抬起双手,抚在她春禾背上。

    “姐姐,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春禾在她耳旁小声道,声音像毛毛草一样扫过她。

    事已至此,过往种种再去计较,不过是徒增烦恼。阿兰暂时释然,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春禾将人松开,一双眼睛看着她,边将手背过身后,边缓步往后倒退,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

    她开口:“那我走啦。”

    阿兰没察觉出她神色间的异样,只觉得是离别时有些难为情,没有多想,轻轻对她点头,说了声:“路上小心。”

    她知道,此去一别,两人或许不会再相见了。

    送走春禾后,夜幕降临。

    阿兰“咔哒”一声落定门锁,将黑夜隔绝在外。

    屋内昏黄的灯火在镜旁摇曳,光影晃动着。

    这几日经历了太多,菱花镜中的人面色憔悴,眉眼中皆是倦意。

    阿兰对镜,轻缓地卸去两边耳环,而后伸手往发髻上探去,指尖却只碰到了微凉的发丝,动作乍然一滞。

    这才透过镜子惊愕地发现,那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兰花发簪不在了。

    那支发簪,是她母亲的遗物。

    心中瞬间被焦灼填满,刚舒缓的眉头又敛在一起。脑中突然闪过今日春禾与她告别时的异常举止,心道不好。

章节目录

亡妻回来看孩子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至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至遥并收藏亡妻回来看孩子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