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些?”

    赵彧将那封婚书撕碎,又把顾宁安手写的退婚书瞟过几眼,就丢到一边。在那一堆繁多的婚仪用具里挑出一盏竹编花篮灯。

    这灯只有巴掌大,里头有两个小人琴瑟和鸣,动下外面的机关,两个小人就依偎在一处。

    手倒是挺巧,赵彧冷笑,用了点力气,将外围的竹编捏的粉碎。

    底下黑衣人跪着请罪,惭愧道:

    “属下不备,小姐的书信让他直接吞了。”

    又有些犹豫道:“还有一套嫁衣,但已被顾郎君送给街坊一民妇,属下便没有追回。”

    赵彧听罢,也不欲追究,又重新看起那封退婚书来。

    他在襁褓中就有专门的读书太监围着他读诗经,刚会说话没多久就被称赞是锦心绣口,再大一些就能过目成诵,随手写出的文章诗词就能得连着得几位大儒赞誉。

    这等胡编乱造的拼凑之作,他看了都嫌污眼睛,字写得也是草率不堪。人又只是个商户子,身份低微不说,准备的东西也远称不上贵重。

    那令柔看上他什么呢,难道是他面皮生得好,还是擅长说些花言巧语哄骗小姑娘?

    赵彧自认生得不算差,哄孩子的话学着说也不难。既然他们前缘已尽,那么他与令柔之间,便也再不会有旁的人来阻碍。

    他嘴角勾起,五官线条都温润着舒展开。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想到令柔,他都难以抑制心中的悸动。

    “然后呢?他去哪了?”

    “属下派人一路跟着,他去了趟顾家,拜别他父亲,说是要出家修道,云游四方。”

    修道?赵彧皱眉,这是什么东西?

    身为大丈夫,这顾宁安不赡养父母,不顾年幼弟妹,就因为婚事有变,竟想不开要出家。

    这样的人,如何自立于天地之间呢?

    只有那一心情爱的小姑娘和老眼昏花的姜晏夫妻才会相中这样的人物。

    赵彧不屑,他这种人,迟早会被令柔看穿那不堪托付的本性。即使没有他掺和,想来他们也不能长久。

    ……

    姜令柔挥洒着笔墨,这几日里,任何访客她都避之不见,只一心想完成手中这一幅。

    这是一幅长卷,整个都已画满了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其扭曲盘旋的丑态,超出常人所能想象。其中少见的有几个能看出有些人型,却也不合常理,有的浑身长毛,有的在嘴里长出眼珠。

    紫云有时来给她添水扇风,见到这一幅都震悚至极。她不明白小姐这是怎么了,画出这样百鬼夜行般的丑图。小姐一身热汗,眼神却不动摇,水也没动过,只一心要画完。

    该用什么颜色呢?她素日爱用顺应着自然的颜色,哪怕是极红的花、极黑的土地,她也要掺些浅色,看着不那么突兀乍眼。

    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赵彧的影响,她这次有极强的破坏欲与攻击性,除了最纯正的红黑二色以外,根本想不到用什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心绪。

    这些怪异的东西把紫云吓了一跳,但令柔却不会为画出来的东西惊心。她早就见过这些了,自从那日写下退婚书,每天梦里都会被这些东西纠缠着。若是夜里惊醒,她就要站到纸笔间画下来,直睁眼到天明。

    极致的黑色好寻,拿煤粉兑一些就可以;然而大红色不好找,朱砂色和朱磦色是她从前常用的两种红色,然而她此时都嫌弃,嫌他们不够红,朱砂太冷,朱磦太暖,都同她梦中所见的不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颜色?她一定见过的,她怎么会梦到没见过的色彩?

    是血色吗?鬼使神差般,她咬破指尖,轻轻点在上面……

    “令柔”

    一道男声打破了她的沉思。

    姜令柔早已习惯了赵彧的神出鬼没,迅速把手里这幅理好,静坐在一旁等六皇子吩咐。

    赵彧皱眉,觉得这屋里好像有一股熟悉的苦味,淡淡一点,可他确定是有。

    于是也不理她抗拒,直接捉住她,绕着她转了一圈,仔细寻找伤口。

    那处口子开得大,即使是在拇指这样易停血的地方也没止住,仍汩汩流了不少。

    “这是怎么了?刮碰到哪里了?”

    赵彧急了,幸好他随从身边带着干净纱布,给伤口撒了些止血粉,又好好地包住,才继续问她话。

    “怎么伤的?”

    令柔不打算理他,这几天她思绪混乱至极,放了点血倒像是在心上剖开一点口子,稍稍释放了些。

    这又是哪来的气性?赵彧无奈,只得找她说点正事。

    “我这有一封信件,你要看否?”

    令柔终于给了点反应,赵彧没说是谁,但既然要给她看,那就拿准了她会在乎。

    “日月仍作盟,天地亦得鉴,然鄙心中有愧,欲与贵淑长决。拙琴不堪配佳弦,弦断仍需再复连。幸后日久长,愿卿能觅良人,得见远山,得沐江河。”

    和顾宁安一样,令柔看到这封信,也是拿在手里来回看了几遍,才有泪水慢慢在眼中凝结落下。

    “奉日月为盟,示天地为鉴。”

    “他已写下退婚书,放弃了你,从此你应当一心一意跟随我,再不该有二心。”

    “拙琴得幸,今生佳弦相配,再别无所求。”

    “除了陛下,我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退让。令柔,跟着我有什么不好?”

    “后日久长,与君携手。”

    “圣旨将下,我们注定一生绑在一起。”

    “远山皆在目,江河任濯游。”

    “民间好说皇家事,你且在府里待着,等闲不要出门,要什么东西我派人给你送来。”

    这一句回忆一句现实,交错着、不停地,击垮她。

    谁稀罕!谁稀罕你这皇子龙孙的难得退让?

    “这顾宁安净写些胡言乱语,都是从哪些杂书乱本上抄来的拼凑句子?难道平日里连点圣贤书都不读?”

    其实令柔的书信中也是类似拼凑的几句,只是赵彧不爱评判令柔,却下意识将自己与她前未婚夫比较。

    这样悲伤的时候,听了这么一句,她竟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将那几句话写给宁安,一是为了证明身份,二是为了劝导他珍重自身;宁安看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就也回应着她写下几句。没想到竟成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密语,只留赵彧一人在这里不明所以,还自鸣得意。

    赵彧,六皇子,你不是我心中人,就不该做我身边人。

    我的意中人,哪怕相隔千里,也与我心意相通;你这孽缘,哪怕四目相对,也不知晓我的心思。

    她曾经无数次感慨过自己幸运,家宅安宁,吃喝不愁,她是父母恩爱久长的唯一果实,天生便没什么愁肠。

    后来又遇到宁安,这样一个好像是上天为她准备的夫婿,他善读书、喜出游,愿意把她父母当作自己父母来孝敬。

    哪怕后来被郑氏掳走,也能幸有贵人相救。

    她曾亲眼见过饥荒年间,贫寒女子卖掉自己求一安息之地;也曾听说过民妇难产,一眼都没见过自己拼命生下的孩儿。

    见证过这样实打实的悲剧,她极少为自己申诉不公。若她这样生活富足的官宦小姐都要伤春感秋,那要更底层的民众们怎么办呢?

    可时至如今,她的悲伤再也泯没不去。谁说拥有爱意和富足的人就不配痛苦呢?她此时的悲哀,正来自于极致的富贵与爱意。

    她轻泣几声,很快收住眼泪,喃喃道:

    “殿下,若您在郑氏时,寻得的真是那异族奸细的密室就好了。”

    赵彧难得怔住,反应过来后就是一阵怒火升腾。

    “我是忘恩负义的人,您对我的恩情,现在我要弃置不顾了。”令柔木楞楞地,身子倚靠向椅背。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宁可被郑植欺侮,也不愿嫁给我?”

    “这两者有什么分别!”令柔站起来,愤怒到极点。

    “你与郑植,究竟有什么分别?”

    “不对,是有分别的,若当初没遇到高高在上的六皇子,我了不起也就是被郑植欺负几次,就算被迫着嫁给他,我也不会放弃,仍会与他抗争,不必担心父母家人是否会受我连累。”

    赵桢怒极冷笑,喝到:

    “你若嫁作郑氏妇,现已跟着他们流放了。”

    “圣上仁慈,只是没收郑家家产,郑家的媳妇女儿都只是换个地方做平头百姓而已。我宁可做民妇,也不愿嫁你皇家。”

    赵彧失望至极,不再与她争辩。前些日子她已有些软化,他以为将退婚信递到她手上后,她想开了,就能将前尘一并扫除。

    她往日虽也不时有冒犯,但今日言行简直堪称癫狂!

    “圣旨降下后,你也不必回家了,你父母这几天也不许来看你。”

    这是她头一回真正激怒他,小惩大诫便罢了。要他真对她做些什么,他也做不到。

    ……

    “升云!”

    赵彧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将一边的升云叫来。

    “我让你看顾好她,她却受了伤,指尖流血不止,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升云恭敬跪伏,“小姐不许奴婢近身伺候,奴婢不知。”

    “你不必听她的,她不算是你的主子。你告诉她,她若不许你跟随,那她身边的其他侍女,我就要挨个换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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