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众君早已赶到栖梧宫。

    陆长行今日起的稍晚,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凤帝三日,他实在过于疲惫,若非要应对后君请安,他定会沉睡至日上三竿。虽勉强起身,可柳叶眸仍慵懒地半眯着,似未从倦意中完全醒来

    “本宫昨日吩咐过乌宛白,她可派人来过?陛下昨夜可安好?”

    宫侍解安正为他束发,闻言,手上一顿,有些吞吞吐吐:“乌尚宫的徒弟计安来过,她说……她说……”

    陆长行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寒星般扫过解安:“为何支支吾吾?”

    解安抿了抿唇,片刻后才低声道:“她说,紫宸殿昨晚彻夜燃烛,寅未之时,陛下起身准备上朝;宫侍入殿侍奉时,瞧见柳卿君睡在陛下的……凤榻上。”

    殿内刹那间陷入死寂,陆长行久久未出声,解安心中愈发忐忑,他小心翼翼抬眼,透过铜镜窥探男子的神色。只见君后安坐不动,柳叶般的眸子黯淡无光,似蒙上了一层霜雾。

    解安试探着开口:“柳卿君入宫伴驾也有三载了,竟还这般不懂规矩,陛下的凤榻,岂是他一个卿君可以留宿的?”

    陆长行指尖轻扣指腹,微微用力,指尖破了层皮,一丝刺痛将他从沉滞的情绪中惊醒。他淡淡道:“凤榻是陛下的,谁可留宿,自然由陛下定夺。”

    解安应声而动,取过一根白玉簪插入冠中。铜镜中,方才还慵懒倦怠的男子,瞬间气宇轩昂,威仪尽显。

    “才修养一日便急着上朝,”陆长行起身,语气微冷:“本宫也多余为她身子担忧!”

    柳玉书整夜留宿紫宸殿的消息,几乎在顷刻间传遍了后宫。

    陆长行从寝殿迈入厅堂,帘门一掀,几乎被扑面而来的怨气压得窒息。他长叹一口浊气,缓步登上高台。

    端坐的众君齐齐起身,齐声道:“君后。”

    陆长行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刹那间,空气凝滞,殿内是窒息一般的安静。

    陆长行率先打破沉默:“方才不是还聊得热闹,怎么本宫一来,诸君都哑了?”

    谢嘉安最沉不住气,言语中满是讥讽:“有什么好聊的?凤榻过夜的特权本就独属君后,如今却被区区卿君侵占。君后不闻不问,卿君亦无认错之举。知道的,是君后大度;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后宫已无礼法可言了呢。”

    谢嘉安也不是为君后打抱不平,不过是不甘。

    此言一落,本就坐立不安的柳玉书想也不想,起身跪道:“臣行为有失,求君后责罚。”

    陆长行静静看着跪在堂下的柳玉书,良久才道:“柳卿君纵有所失,亦是陛下所允。陛下既未怪罪,柳卿君何罪之有呢?起吧。”

    柳玉书怔然,小心抬眸与堂上之人视线相对。君后神色平和,全无半点恼意,心中徒然生出愧意,却也明白不必多言。

    见陆长行如此轻拿轻放,谢嘉安更是不满,冷哼讥笑间,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谁知动作太过迅疾,热茶竟洒到了他的手背上。疼痛致使他骤然松手,茶杯摔碎在地,引来众君侧目,才发觉其手背已通红一片。

    陆长行忙命人端来凉水,不忘嘱咐人去唤太医。

    解安领命,匆匆去请太医,岂料刚一推开殿门,竟见凤帝负手而立,显然已听了良久的热闹。

    解安脸色一变,跪下请安时,故意抬高声量:“奴才给陛下请安。”

    嘈杂的栖梧宫,顷刻之间万籁俱寂。

    殿内众君皆回头看去,比之昨日,脸上明显少了一丝殷切的喜色,反而多了一丝不安。

    无人知晓凤帝来了多久,又听了多少闲话,他们纷纷回忆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是否尖酸刻薄,又是否会引来陛下的不满?

    最为明显的便是谢嘉安,惨白的脸色被鲜红锦袍衬得格外鲜明。

    唯有君后陆长行的情绪毫无波澜。他依旧如往常般平静地立于原地,柳叶般的眸子穿过开阔的视野,直直与裴源对视。片刻后,他微微颔首,垂下眼眸,似在静候凤帝的旨意。

    裴源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每一张面孔她都看得极为仔细。她在心中默默对应着他们的名字、位分,以及他们在宣政殿中身居高位的母亲。

    裴源生性要强,素来不喜欢处于被动。因此,每到一处陌生之地,她必会主动出击,尽快熟悉周遭的环境与人事。

    昨夜与柳玉书的彻夜长谈,以及今日朝堂上的种种观察,让她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凤帝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

    朝政被他人牢牢把控,后宫与前朝的联系错综复杂。堂下众君虽表面上对自己热情有加,但那殷切的面具之下,究竟藏着何种心思,她实在难以轻易分辨。

    良久,裴源慵懒的声线自殿门处悠悠传来,落入诸君耳畔:“是朕的不是,不知留宿一位卿君,竟会惹出诸多不满。”

    殿中一时静谧,仅两息之间,众君几乎齐刷刷起身跪地,就连君后亦在其列,齐声道:“臣等妄言,求陛下恕罪。”

    面对诸君跪地,裴源并无半分承压之意,只淡淡唤道:“柳玉书。”

    柳玉书闻言怔然抬头,见凤帝朝自己招了招手。意外与不安的情绪交织之下,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最后竟连自己是如何迈出栖梧宫、又是如何走到凤帝身畔的都浑然不觉。

    他只知凤帝此后再未落下只言片语,转身便离去了。

    柳玉书迷迷糊糊地跟在凤帝身后,走了很远,才忍不住回头望去。跪地的诸君仍未起身,只是抬眼目送凤驾远去。他们的情绪各异:有人冷漠、不甘,心怀愤懑;亦有人伤心、嫉妒,满脸落寞。

    “不该当众带你走,但留下你,又觉得不妥。”凤帝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抱歉,连累了你。”

    柳玉书再次愕然,慌忙摇头道:“陛下……陛下不必道歉,臣、臣担不起。”

    裴源面无表情,步入长街甬道后,淡淡叮嘱道:“昨夜聊的太晚,你定困倦,回吧,好好休息。”

    柳玉书跪地,低声说道:“恭送陛下。”

    郎君的身影渐行渐远,乌宛白偷偷打量凤帝的脸色,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那张万年冷漠的脸上,多了一丝让她陌生的情绪。

    “陛下,”她试探着开口,“可要奴婢着人照应柳卿君一二?”

    裴源微微沉吟,“有劳”二字在舌尖打转,最终却化作了一声轻叹:“甚好。”

    乌宛白刚要应声,凤帝的声音却又落下:“依制送些赏赐给他。比起虚无的宠爱,还是能拿在手里的东西更加实在。”

    乌宛白微微一笑:“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奴婢回去便亲自去办。”

    裴源再不多言,步履从容地沿着后宫缓缓踱步,时而眉眼淡然,时而蹙眉思索,势要将后宫的布局牢牢记在心中。转眼间,午时已至,凤驾徐徐重回紫宸殿。

    君后陆长行似已候了许久,身影静立于殿内,姿态清雅如初。

    他熬了一锅黄芪乌鸡汤,说要给她补充气血。

    虽然不知这君后是敌是友,但跟谁过不去,别跟饭过不去。所以跨入宫殿后,看着早已备好的午膳,她很大度的邀请君后一起。

    “要一起吗?君后。”

    君后?

    柳叶眸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入座后,他偷偷抬眼观察裴源的面色,女子神色轻松,眉眼舒展,看来今日朝会颇为顺利。

    陆长行心中紧绷的弦也渐渐松懈了几分,为她盛了一碗汤出来。

    裴源端起汤碗,轻轻吹散热气,轻抿一口,乌鸡汤的鲜美瞬间在舌尖化开,引得她胃口大开。

    陆长行嘴角微勾,担忧的心情顿时纾解,就连饭都多吃了几口。

    裴源亦将他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这位君后寡言少语,面对她时,举止间看似疏离,实则关切,有些让她捉摸不透。

    若说他不在意凤帝,他还带着鸡汤过来探望;若说他在意凤帝,昨夜柳玉书留宿之事,他却连提也未曾提起。是真大度,还是过于无所事事?裴源心中暗自思忖,却也无从得知。

    这一餐,两人吃得极度安静。待宫侍收拾妥当,饮下杯茶后,君后忽而起身缓步走近裴源,在女子不解的视线里缓缓跪地,而后伸出一只手到她的面前。

    裴源的眼角微微一颤。

    虽知晓如今自己身份尊贵,但让人跪到自己脚下,她委实有些难以接受,几乎是硬着头皮僵坐在原地。对于君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更是满心困惑,只能试探性地将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陆长行愣住,第一次抬眼将目光落在凤帝脸上。尽管女子神色淡然,可眼底深处的紧张不解,还是被陆长行轻易捕获。

    他呼吸一滞,眼尾的痣红得格外妖冶,托着她的手,更是微微颤抖。

    可他很快平复下来,垂眸间,不动声色地托着女子的手,轻轻放置在茶案上。他侧身主导着,将两人的手交缠翻转,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至她的腕子,指腹轻点,精准地寻到了她跳动的脉搏。

    裴源这才恍然大悟,她的这个君后,竟还是个医者设定。

    可诊脉就诊脉,你为什么要跪着啊?

    而且按照常理推断,医者的身上不应该有药味才对?怎么他的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味道。

    也不知他刚刚发现猫腻没有?

    裴源偷偷打量着他,神色倒是平静如常。

    正庆幸自己成功蒙混过关之际,她的头忽而剧痛无比,仿佛是顷刻之间,有无数锋利的钢针瞬间刺入大脑,搅动着她的每一寸神经,不给她一点反应准备的机会。

    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耳中亦响起刺耳的嘶鸣之音,窒息的疼痛致使她全无自主思考能力,身躯四肢亦无一丝力气,整个人直接载入了君后的怀里。

    迷蒙之中,一段陌生画面倏忽掠过脑海。

    【‘她’手握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一位面容绝艳的男子胸膛。那男子满面惊愕,似欲言说,可口中鲜血喷涌,竟连一个字也未能出口,最终缓缓跪倒在地,任凭生命慢慢流逝。

    ‘她’取出帕子擦去手上的血迹后,随后将帕子扔到了男子脸上,对一旁被吓的瑟瑟发抖的女人脸上:“将人带回去,再替本宫传句话,不是所有女人皆如她一般,整日只念着□□里的那点腌臜事……”】

    画面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君后担忧面容,和他的低语安抚:“阿源忍一忍,很快就很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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