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已经知道生父进京之事。

    可她再想不到王令泽刚落脚就差点惹出大祸来,以前在家看他还算头脑清明,怎的年岁越大反而越糊涂了?

    王璇自然不知,那是身为子女对父亲的孺慕憧憬所致,人还是那个人,只她如今看待事物的眼光已经不同了。

    青雁一个眼色,就见赭石捧着刚湃好的冰碗来,暑天不可无冰,但陛下怜惜主子身娇体弱,怕受了寒气,殿内可以置冰,但日常饮食皆忌,只以井水浸润,取其凉意而已。

    王璇这会儿有如火烧,三下五除二便去了大半,青雁赶忙将剩下的夺过,“不可多吃了,等会儿还得用膳呢!”

    王璇欲言又止。

    青雁知机,摆手令其余人等退下。

    她跟这几个大丫头维持着微妙均势,僧多粥少,难免明争暗斗,藤黄赭石一开始也难免有取而代之之心,然,用尽手腕,淑妃最信赖的依然是这个娘家带来的婢女,她二人的纽带分外牢固,不可分割。

    藤黄等人只得死心,好在青雁除了一心扑在主子身上,对其他并不在意,逢到去内务府拿份例,或是到其他宫中请安这些捞油水的活计,也总是推给她们,藤黄等方才渐渐改观,甚至由衷生出种佩服来——宫里真情难得,如这对主仆般情比金坚的也算罕有了。

    当然,能否海枯石烂,那尚有待证实。

    王璇支开旁人,自是为了跟青雁说体己话,对子骂父,视为无礼,青雁打小以她为尊,倒没这些忌讳。

    两人齐心协力吐槽了王令泽一番,王璇方才开解些,叹道:“倒是劳烦舅舅。”

    顾平章那样温润宽和的人,为了王令泽几乎变成块暴炭,也亏得他雷厉风行,这事儿才得以按在襁褓里,不至于发酵开来。

    可王父非但不知感激,反而依旧跟杨家人打得火热,杨家人口称疏忽,他便什么都谅解了。

    ——王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杨氏族弟摆酒致歉时,曾不着痕迹说了句,“凭大人天资,难道便安心屈居六品司业吗?”

    这样的宅邸的确豪奢,可有朝一日你就不想真的住进去?

    王令泽怦然心动。

    顾平章自然不知,看王令泽忽然老实起来,每日准时去府衙点卯,还当他从此收了心。

    王璇只盼舅舅能以雷霆手腕将生父震住,待过上一阵,或是请旨外放,或是仍旧放他回县里,只要不在京中,王璇便没那么担惊受怕。

    还有另一件事,便是罗氏谒见。王令泽虽与她有血缘,但宫嫔不可见外男,哪怕生父也得避讳,哪怕王璇要敲打,也只能找人传话。

    罗氏虽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可外人眼里,这便是她如今要孝顺的母亲。

    怎么也得见上一面才是。

    王璇郁然叹了口气。

    青雁对罗氏倒无恶感,夫人为人虽不慷慨,但丁是丁卯是卯,该给的月银从来没欠过她们。身为主母,能做到这份上就算不错了。

    青雁想了想,“或者夫人能帮忙劝劝老爷。”

    王令泽再这样下去,无异于飞蛾扑火,或者叫竭泽而渔,罗氏虽一向自持,为了切身利益,也得做点什么吧?

    跟她沟通总是容易些的。

    王璇不怀疑后母智商,她纠结的是另一个问题,可这问题,便说出口也是羞人的。

    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她一定会带三妹妹的。”

    青雁恍然,女子心事在这一刻展露得淋漓尽致。

    可她觉得自家姑娘多虑了,遂含笑道:“三小姐威胁不到您的。”

    在绵竹县身为县令千金都不能让男子们为之俯首,何况这卧虎藏龙的京城。陛下当见过多少美人,怎会把区区中人之姿放眼里?

    王璇微微阖目,“三妹才学远胜于我。”

    德容言功里头,她也就个容比王曦强。倘萧煜是个昏君,只以美色取人,王璇反倒放心些,但,那样也就不是他了。

    身为后妃,一味邀宠是不行的,须以德服人、以理服人才行,古来多少妖姬祸水,能名留青史的不也是樊姬、班婕妤这些人吗?

    当萧煜还是阿玉时,王璇从没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打从知道他真实身份,需要考虑的因素便太多了。

    现实毕竟不是做梦。

    青雁尚未体会过少女怀春的心事,见到主子这副模样分外得趣,“娘娘从前不是不在乎这些么?”

    记得刚进宫那会儿,主仆俩如履薄冰,每次面圣都战战兢兢的。王璇甚至私下对她发愿,若再来个嫔妃分散注意便好了,独她一个简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那时候罗氏若将三小姐带来,相信主子很愿意留下三小姐作伴。

    青雁故意道:“三小姐贤良淑德,机敏聪慧,没准竟是个好帮手呢。”

    肥水不流外人田,总比让别个捡漏的强。

    王璇拨浪鼓般摇头,旋即意识到青雁在试探她,不禁红了脸,“你这坏丫头。”

    作势要打。

    青雁乐呵呵地闪躲,“您不想她来,不叫她就是了。”

    宫禁森严,罗氏也没那个胆子擅自带人出入——也没规定命妇进宫朝拜非携家眷不可呀。

    甚至罗氏连诰命夫人都没混上,一到五品才可授以诰命,还差那么一截呢。本来她也不必进宫,无非选秀至今娘娘还没见过家里人,叫她过来全一全礼数罢了。

    王璇的手停在半空,微微迟疑,“使得么?”

    她并不怕得罪罗氏,在乎的只是旁人对这件事看法。明明胞妹在京却故意跳过,看起来就很像吃醋。

    青雁双眸亮晶晶的,“您不妨试试。”

    不得不说旁观者清,她觉得那位陛下很愿意看娘娘为他吃醋,男人也未见得个个心胸磊落,对吧?

    王璇能摸透阿玉心思,却不敢对皇帝妄加揣测,但,试试也好。

    她依言下了帖子,差个机灵小太监望城外送去,心头大石轰然落地,困扰她这么久的难题轻松解决,整个人舒展多了。

    萧煜亦闻听王令泽闹出的笑话,猜着王璇分外丢脸,本待过来好好安慰。岂料王璇身轻如燕,正在有滋有味摆膳,如同蝴蝶在花丛中穿梭来去。

    笑眯眯地招呼萧煜入座。

    难道她还不知情?不对,连李睦都风闻了,没道理玉照宫还蒙在鼓里。

    萧煜又哪晓得,王璇根本没把那点事放心上。常言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理所当然该把他摆在第一位嘛。

    送信的小太监未能见到司业夫人,因罗氏直奔顾家算账去了。

    去时原本气势汹汹,可渐渐脚步就不听使唤起来,她记得范氏家里是走镖的,这悍妇本人力气还不小,真动起手来,自己未必敌得过她。

    早知道该多带几名仆妇的,可为了轻装简行,罗氏几个亲近嬷嬷都留在县里守家,那别院又几乎全是顾家的人,怎可能给她助拳?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这样贸贸然上门挑衅,十分不智。

    可等进了门,发现姑太太王蘅也在,罗氏才消失的勇气立刻回来。

    王蘅自是来示好的,虽王令泽一家住了顾氏别院,她也得假意关怀几句,有何缺失,她还着人送来——不得不说,这位姑太太身段柔软,能屈能伸,虽月前才跟范氏吵了一架,这会儿却又冰释前嫌。

    当她面,罗氏直截了当表明来意,王蘅眼睛倏然亮起,五千两可不是笔小钱呀,她在夫婿家虽不拮据,乍一闻听也心动得很。

    罗氏便知道这头贪狼见了肉不撒手,当她面提出,也是合力向范氏施压。

    这会儿看她还有何托辞。

    范氏坦坦荡荡,确是陛下送她的银子,可那又如何?

    王蘅轻咳了咳,“翰林夫人,您可不太厚道了。”

    私吞这么一笔巨款,说出去也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就算皇帝一时兴起赏的,看的也是淑妃面子,她们这些人同为淑妃至亲,便半点分润不得么?

    说罢一手按着心口,假惺惺道:“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换做是我,万万不肯受的。”

    范氏冷冷道:“你自己蝇营狗苟,别把人想得和你一样龌龊。这钱虽入我手,我可不敢昧吞,将来一样还给娘娘。等娘娘诞下麟儿,若为公主,则作公主陪嫁,若为皇子,则用作延师之束脩。”

    说得好听,谁知道公用还是私用。王蘅撇撇嘴,却见范氏目光锋利地面向她,“我敢赌咒,姑太太敢吗?”

    王蘅还真不敢,她刚生了儿子,得给儿子积阴骘呢,万一真应验了可怎么好?

    只得灰头土脸离开。

    罗氏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烧,明明她才是淑妃之母,在场却没一个把她放眼里,她就那么不堪么?

    范氏懒怠睬她,实在没见过这样眼皮子浅的,为点蝇头小利恨不得跟亲戚撕破脸,真把人得罪了有什么好?吃她的住她的,还嫌受委屈呢!

    等罗氏仓皇离开,仆妇才陪笑道:“其实,你纵分她点也没什么。”

    花钱买个清净,省得这人不识好歹,频频前来打搅。

    范氏哼声,“你当我说的假话?”

    那钱她真没打算挪动,便是勉哥儿将来娶妻亦是各凭本事,纵使家资巨万,自个儿立不起来有什么用?

    仆妇道:“您不想为自个儿置两件好衣裳?”

    好歹是位官夫人,身上那件衫子穿了快三年了吧,说来也怪老爷不中用,自视清高,错过了多少好机会。

    范氏照地上啐了口,“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穷,这会儿便耐不住了?”

    她看重顾平章也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一颗赤子之心。何况除了不善敛财外,夫君那份儿体贴实在叫人没话说,有几个人能坚持做到不纳妾的?士大夫的风骨可没教人一心一意。

    范氏心里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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