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府城往上京行路的旧官道上,有座废旧的驿馆。

    蜘蛛网遍布墙角,有了年头的木架残缺不堪,野草在院内疯长,门上的木牌也摇摇欲坠。本已经年累月人迹罕至的地方却罕见地升起了炊烟,马厩也传来健马甩尾的声音。

    驿站门外守着几个穿着寻常,却面色警惕身形矫健的人。

    二层楼梯中央的窗棂正对驿馆内院和正门,房高的树桠遮掩住裴既林颀长挺拔的身形,双十上下的贵公子,手摇折扇,腕骨微凸,指节鲜明。

    清俊秀逸,风流蕴藉,松风水月,只一双眼眸淡漠微垂,看着内院二人你来我往,若有所思。

    当朝五皇子秦佑泽和一黄衣女子正围坐在石桌上谈话,二人距离挨得极近,几乎要脑袋碰脑袋。

    昔日不近女色、端正冷漠的五皇子如今嘴上虽说着冷硬的话,却面色柔和,停留在黄衣女子身上的眼神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占有欲。患难与共,生死一刻都共度过,他的心已交予她身。

    黄衣女子似乎未察觉,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生机勃勃地跟他说着话,“你当真是皇子?我还是不太信……”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

    “那你为何不早说出口?我之前见你浑身衣服破破烂烂,人也紧张兮兮,只以为你在躲债……所以那是些什么人在追杀你?胆子真大,皇上的亲儿子也敢杀。”

    “正因为我是皇上的亲儿子才要杀我,”秦佑泽冷笑一声,“等你到了上京就知道了,上京城为了争权夺利,发生什么疯狂的事也不奇怪。”

    “真的吗?之前我问你从哪儿来的,你也不告诉我。”黄衣女子乔姎瘪瘪嘴,平添分娇憨,“上京不好吗?我娘跟我说,上京可大、可繁华了,哪儿哪儿都比襄州府好,我爹就在上京!”

    乔姎并不认同秦佑泽对上京的贬低。她只觉得上京大都,繁花似锦,随便一条市井小巷,怎么都比穷乡僻壤的襄州府好。

    “不然我爹也不会抛下我们娘儿俩不回来。”

    秦佑泽很少有安慰人的经历,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子低落下来的神情,只跟她郑重地承诺道:

    “别担心,到了上京,我帮你找你爹。我乃皇子,找人比你快多了。到时候你就跟着我,等消息就是了。”

    “这样想当皇子还有点儿好处。”乔姎被他严肃坚毅的神色逗笑。

    “之前可吓死我了,刀差点都要擦着我脖子飞过去了,还好遇上了裴公子。”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对裴既林的感激,脸颊微红。

    秦佑泽听着有些别扭,心里不太舒服,又不能否认裴既林确实碰巧救了他们。

    他们现在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裴既林帮他们躲避一路上不绝的追杀,还为了他们更改回程的日期和路线,可谓仁至义尽。

    不知自己已然成了近日上京城风言风语的中心,五皇子秦佑泽忆起月前危机。

    当时一到襄州府边界他就遇上了伏击,对面人手众多,且下手狠辣,提前在他们饮食中下了药,手下拼死一搏给他断后,最后只剩他自己捂着伤口躲躲藏藏间跑入深林。

    秦佑泽两眼发黑,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夜,可第二天一早醒来自己却躺在一张编织的草席上,一个妙龄女子正背对着他捣草药。

    “你醒啦!你可太沉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搬到席子上,这是我清晨去摘的草药,赶紧喝了吧,你身上伤好重。”察觉到背后的动静,女子见他醒来,双眸弯弯。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乔姎。”

    “……”

    “我知道你不信我,只是你伤重得修养,这几日我该怎么称呼你?总不能叫你‘喂’吧。”

    “……杨五。”杨氏是他母妃静妃本家的姓。

    他在女子的悉心照顾下,从醒来时的警惕怀疑到逐渐信任,可却还是连累了她,杀手找到了这里,他们一路狂奔,根本不敢回头,只往人多的楼市跑去。

    鼎鼎大名的聚宝楼在举行拍卖会,一群人进不去也围在门口,挤在一处想看看价值千金的奇珍异宝。

    秦佑泽带着乔姎飞檐走壁,翻进顶层的包间走廊,一扭头遇上从包间出来的裴小侯爷。

    小侯爷扇子摇到一半,停在半空,对于这种夹面相逢,不露声色的俊俏的脸也罕见地滞默。双方对视两秒后他打了个手势,拉开合到一半的门,退回包间,让他们一并进去。

    包间外迅速围上他的人,文竹站在正中间,谁也不让路过打扰。

    裴家世家望族,明面上不掺和夺嫡夺位,这些年也远离朝政,遇上的管他是五皇子四皇子还是七皇子,裴既林都会帮一把。更何况太后也有押宝五皇子的意思,五皇子下落不明的消息几日内从上京传到他耳朵里。

    同在襄州府,若圣上查到他对五皇子见死不救……裴家可没什么好下场。

    聪明人会抓住这个雪中送炭的机会。

    显然,裴小侯爷是上京数一数二的聪明人。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尊贵皇子秦佑泽难能落魄,一目了然,裴既林命人送进来新的衣裳装扮,让他们换上,面部也做了处理,粘上遮住大部分脸庞的络腮胡。

    小侯爷看了看太后都难以认出的秦佑泽,和乔装打扮作男子的乔姎,满意地点点头,折扇一收,“不错,认不出了。”

    临走时不忘带上置于桌上刚拍得的紫檀木花团锦簇描金匣子,将二人领回了他暂居的宅邸。

    秦佑泽让他不要声张,不要传消息回上京,说他要将那些人引出来一并带回上京审讯,裴既林随他。只是在和他同行的女子拿出半枚玉佩,说出她叫乔姎,她要去上京找她父亲时,目光一顿。

    那是半枚鸳鸯同心佩。

    “小侯爷可认得有这样玉佩的人?”秦佑泽本着万无一漏的原则,开口问他。

    “这倒是不曾见过。”他低眸淡淡,未见异样。

    说得也是,秦佑泽也觉得裴既林总不能这么巧刚好就认得,接着说回计划。

    三人一同坐在圆桌前,裴既林却离得稍远些,眉目间疏淡颜色,垂下的衣摆如流云。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扳指,不紧不慢地开口:

    “既然殿下已有成算,我自当尽力协助。只是——此前与太后娘娘通过书信,本已承诺下月定能及时回到上京,现下拖延,娘娘怕是要担忧起疑。”

    他清俊的面孔看向秦佑泽,似是征求他的意见般,微笑提议:

    “我再写封书信,不提殿下之事,只称路上有事耽搁,消息不走露,娘娘看了也不会起疑,殿下觉得可行否?”

    秦佑泽皱着眉,面部冷峻的线条绷得紧实。

    他也知晓皇祖母对裴既林关切照顾,他的话有理,只是此事危险重重,事关重要,不可疏漏。

    “什么事下月一定要回上京?”他问,“晚几日都不行。”

    裴既林骨节分明的手端起茶壶,倒了杯茶,仪态雅致。

    “下月是静安生辰,早已答应过的事,”面上却做出副无可奈何的轻笑,摇了摇头,“若是迟了,静安要生气。”

    “……啧,李静安那女人真麻烦。”

    秦佑泽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带上不耐,但却显然接受了这个理由。

    在他印象中,李静安就是这样一个在些小事上咄咄逼人的人,裴既林和她在太后身边这些年,二人一定关系亲近,李静安因为这点事儿会朝他发脾气很正常。

    乔姎睁大眼睛打量着态度反差的二人,好奇地想,李静安是谁,让裴公子如此在意。

    她悄悄偷瞄俊朗温润的裴既林,又想到救秦佑泽那晚发现的、他身上的刻着品阶的鱼符——虽然裴公子更好看些,但秦佑泽是皇子,将来更有可能是皇上,身份是没法比的。

    她冒险救他,孤注一掷赌一把真是走大运了。

    上天一定是眷顾她前半生身世可怜,给她补偿,她也一定能完成娘的夙愿,找到爹爹。

    当夜,裴既林当着秦佑泽的面写完那封信,秦佑泽见他坦荡,也放下心来。他和乔姎几日躲避暗算,已是累到不行,很快安顿好休息去了。

    而裴既林回房后思虑片刻,还是并新纸沾了墨,起笔寥寥几笔勾勒。

    到了落款却犹豫又停歇,悬而未决,最终晾干一折,放进暗格。

    喊来文竹,叮嘱一番,叫他一并带回上京。

    只是她怕又是要……裴既林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日,他们按秦佑泽的计划引蛇出洞,可对面的人也谨慎起来,不肯露出马脚。

    人还跟着没有放弃,再有几日秦佑泽一行人便能到上京城郊,若想下手,这几日将是最后的机会。进了上京,再想动手,就难如登天了。

    “主子,文竹传回消息,已将信送到了。”

    文礼敲敲门通报,打断窗前裴既林的沉凝,他回过神颔首,道:

    “前方探路的人怎么说?”

    “人在禾阳官道口埋伏着,都是上次的熟面孔,应当是最后一波人了。”

    “嗯,去告诉五皇子,是时候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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