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付悠醒来狠狠按着胸口,脑海中画面的余韵还在恍惚着。她紧张地揪得头发变形,心脏砰砰砰的快要跳出来一样,胃也一颤一颤的跳动,整个人瞬间被汗浸湿,虚弱无力,难受至极。

    付悠试图凝神调息,旁边穿着深色长衫的人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微微扶起付悠,又将旁边的软枕放在她的背后,随后递给她一杯晾好的温水,说道:“又做噩梦?”

    “谢谢。”付悠没有看他,艰难的呼吸无法让她有过多的举动和话语,只是半靠在床上接过他的温水,虚无的透过花窗看着外面矮矮的天空。

    倪载华将椅子搬到她的床边,坐下后下意识想点一支烟,但看到床上那只缠着纱布的手,便作罢。他开口问道:“还疼吗?”

    “好很多。”付悠语气淡淡的。

    心里的内疚夹杂着愤怒,让倪载华有些躁动,交叉的拇指本能的摩挲着。他说:“人已经在我手上,你想怎么处置?”

    付悠停滞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转过头,她说:“这么快就找到?”

    “扯到头发不痛吗?”

    付悠垂下眼帘,嘴角弯起一道弧度。“你是问手还是头发?”付悠虽然很虚弱,但语气却锋利又冰冷。

    倪载华仍旧是温温的姿态,宛然像一个儒雅的学者,拿起公道杯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细品着飘散的茶香,压了压自己的情绪。

    “都是。付小姐夜夜噩梦缠身,为我受了如此多的苦痛。他们一日找不到,我也是夜不能寐,日日煎心。”

    付悠不出声,毫无生气,倪载华继续说着:“一周前,他带着家人想从青里码头逃走,被我的人发现。他的妻子和姨太太们,还有……”说到这,倪载华停顿了下,手指转着桌上的紫砂杯,杯里刻的‘厚德载物’四个字,在他眼里忽明忽暗。他在想,如何以她能接受的方式说的委婉些,不那么粗鲁,不那么冷血。

    随后他开口道:“那些人下手没轻重,又总是自以为是揣测我说的话……”

    付悠好像确定些了什么,眉头瞬间皱起,语气不善,质问道:“所以呢?”这不是付悠想要的结果,她无法接受这样灭门的现实,而始作俑者竟可以这样悠然淡定,没有一丝丝人情味,像在说几只被踩死的蚂蚁。

    倪载华回答她:“善恶有报,我只好把他们交给地藏王菩萨。”

    “害我的是又不是那些女人和小孩!”付悠瞬间大声阻断他的话,真怕头上的神明连她一起怪罪。

    “别这么激动,对你身体不好,为他们,不值当。”倪载华直视着付悠恶狠狠的眼神,继续说:“杀了他们也不算冤枉,倘若当时有一个人能出来为你求情,说说好话,也不会跟着陈强落得如此下场。”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为我求情?他们为我求情了呢?”

    倪载华不语,而是站起身拿走付悠手里空了的杯子,又转身去烧水,回来坐定后,他抬眸轻笑道:“据我所知,当天,他的二儿子在一旁自在地抽着鬼佬送的雪茄,下午又去睡女人。他的女儿和姨太太们上午开心的去做了头发,下午你向她们求救的时候,她们连一口水都不给你,却在家里悠闲的打起牌。哦,他的小儿子倒是给了你一袋面包,但被陈强知道后责骂了一通,说什么……妇人之仁。于是,又把你剩的半袋面包抢过来,扔到离你……大概一米的距离,被他家的佣人捡起后给一条狼犬吃了。”

    倪载华看着她震惊的面孔,说道:“我说的对吗?”

    付悠不敢相信,他说的都对,连时间和细节都那样准确无误,甚至连她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哪怕他们心里长出一点救你的想法,我都会知道,我都会放过他们。”

    倪载华饮完一壶茶,茶的清烈可以压制住人心里的怒火与杀意。

    付悠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心机到底多么深,他的眼线到底都在哪。但付悠知道,在这样一层儒雅温柔的外表下,是无尽的深渊。

    “要我感恩戴德的跪谢倪先生吗?”付悠停顿一会儿后,又说:“莫不是倪先生只是以我的名义泄私愤?”

    “说倪先生太过见外,付小姐可以直呼我的姓名。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在报答你。至于他,不值得我如此大动干戈。总之,真正的凶手,还没有处置,我和我下面的人都在等付小姐发话。”

    倪载华拿起晾了好久的温茶走到她床边,递给她。

    “呵,大可不必。一周前就找到人,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反正该处置的不该处置的,你都……与我无关,随意。”

    倪载华试探失败,默默的把茶水收到自己身前,坐在她的床边说道:“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但我弟弟说,你有处置权,陈强如何处置需要来过问你。反正无论付小姐想怎么处置,他都只有一个结局。”付悠显然不想听他说的话,把一件屠戮血腥的事情说的道貌岸然,真叫人恶心。

    “不过这次,我也确实冤枉,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但他们说,斩草不除根,有一天,我也会是那样的下场,我听了后觉得很有道理。几个月前报纸上登的李先生,就是先例,你也知道的。”

    “倪先生还真是,广纳谏言啊。”

    他将茶杯放到一旁的矮柜上,继续说:“我这样的人,早已恶贯满盈,多几个人少几个人没什么所谓。只是,他们也确实该死,那样的父亲,作恶多端,他的孩子们也早已视人命如草芥,难道我要留他们活着继续祸害人间吗?”

    付悠听得怒火中烧,眼泪不知是为无辜的生命而流,还是为病入膏肓的社会而流,还是为了内心的撕扯而流,还是为了自己无奈无力而流。付悠抬起那只残破的手想抹去眼泪,被倪载华抓住手腕制止。“别动。”倪载华有些恼怒般的呵斥,自己用手背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付悠转过头瞪着他,无声的反抗着,好似诉说着,‘我厌恶你,你刚刚说的话,更厌恶你满是人血的手’,倪载华毫真是做到了视之不见。

    “你是想让我认同你,认同你是替天行道吗?”

    倪载华放开她的手,“在你醒来之前,我读了一遍你的书,书里面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还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这样的话,也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是说给你听的。”

    付悠不懂他什么意思,“说给你自己听不是更合适?夜里你能睡得安稳吗?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没来找过你吗?”付悠想到无辜的小孩,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倪载华想帮她抹去泪水,被付悠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推开。一双红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释鹿得人?你不怕报应吗?”

    倪载华听后,不做任何解释,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随后说道:“我读书少,比不得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付小姐。至于报应不报应的,还是交给阎王爷评判。但无论你信与不信,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像以前有一颗清静心,不要被烦恼妄想累得自己忧苦身心,沉溺人世的苦海里。”而后,倪载华突然叫了付悠的名字,他说:“也别辜负了你阿爷给你起的好名字。”

    付悠咬紧牙关,但酸涩感依旧慢慢的铺满整个口腔,眼睛肿痛难忍。

    咚咚咚。

    倪载华看到她痛苦又克制的表情,心里不忍,转过头,恰巧有人敲门,救了他。

    倪载华起身打开门,将午饭放到桌子上,又抱她坐到轮椅上,推至到饭桌前,替她布好饭菜和碗筷。他讨好般说道:“天大地大,吃饭睡觉最大。”这是之前付悠对他说的话,如今反过来,但付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他盛了一碗鸡汤给她,笑笑,只说道:“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吴妈炖的鸡汤,有时连我都分不清是吴妈做的还是我母亲做的。尝尝看,很好喝,不比你做的差。”

    付悠手上不动,眼里闪过一丝震动,问道:“吴妈?小环呢?”

    “不要胡乱猜想,她只是不在倪家做事了而已。”

    “为什么?”这些天,除了他家的四妹,便只有小环与她说话闲聊。

    “我只是开除家里的一个佣人而已,这也要和付小姐汇报吗?”

    “是不是因为她和我说了陈强的事?”

    倪载华放下筷子身体稍稍向后,说:“明天让吴妈帮你洗头,医术也不要懈怠了,我又带了几本医书过来,说不定这样的善事还需要付小姐以后来发扬光大。我还带来你喜欢的普洱茶,我尝了尝还不错。”说完,倪载华对上付悠那双带有恨意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便不在自讨没趣:“想必你也不愿与我一起吃午餐,我就不打扰付小姐了。”

    话必,倪载华又看了看她的手,便起身离开。但在门口突然停住,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人……我帮你处置,不想在这多待,就好好养伤。”

    ——

    在周身都是黑暗的铁笼子里,四面八方只有头顶大小一块艳阳。里面的人,早已无模样,赤裸的身躯,断手断脚,整个屋内都是血腥味。

    当视线看不清的时候,听觉开始变得灵敏,陈强听到熟悉的声音。

    “掀开。”倪载华坐在圈椅上,灰暗的房间里,只要烟火和血迹是红色。

    倪载华静静地看着笼子里的人,安静的可以听见自己吐出烟雾的声音,眼里看不出波动,只让人觉得掉入冰窟中。

    一支烟结束,倪载华用脚压灭火星,看着笼子里的人,来回摩挲着自己的人中和脸颊,然后说道,“把他弄醒。”

    “是。”旁边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倪载华每次来都是这样,默默的抽烟,然后再折磨陈强一通。

    陈强被一盆凉水浇醒,他无力睁开眼,整个人像在蚂蚁窝里,任它啃食。

    倪载华从旁边的人手里拿过铁棍,走上前去,弯下腰看了看,随后直起身杵着铁棍平静地说道:“让你活呢,孤家寡人一个,说不定以后还会儿孙满堂,找我报仇雪恨:死呢,又会让你与你的崽团聚。我想了几天,都无法选择,怎么选都觉得让你占了便宜。”

    陈强依旧蜷缩着身体,没有任何动静。倪载华看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呵了一声,便甩起铁棍用力打在陈强倚靠的铁条上,刺耳的声音和重力的余波让陈强痛苦呻吟。

    “还以为你听不到我讲话。”

    陈强嘴里搅动着:“让我死、死……”

    倪载华又弯下腰去听,“死?”

    “杀了我、杀了我……”

    倪载华把铁棍扔到地上,随后又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去,心里有了答案。他说道:“嗯,死,你选择死。你放心,我答应你,会让你慢慢死的。祝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听到你的崽喊你爸爸。”随后倪载华转身离开。倪载华走出牢门后,皱着眉头叼着烟,不耐烦地在水里搓了搓自己的手。

    ——

    倪载义在书房等了他大哥好久。他一进屋的时候,满屋子的陈年烟味,久久无法散净。桌上一盒盒空的烟盒和未干的茶渍,烟缸里满到溢出来的烟蒂,还有半凉的清茶,心里已经猜到倪载华去了哪里。

    他大哥一走进书房,倪载义就感觉到了那股子冷意和冷兵器的血腥味。“大哥,你又去了?”

    倪载华靠在椅子上,为自己点上烟后,开口问道:“什么事?”

    倪载义回道:“你安排我的事,我让李承把他送到内陆了,将来怎么样,听天由命。”

    “知道了。”倪载华自顾自的抽着烟,如一潭死水。

    “还有……”

    倪载义看到此刻在烟雾后的大哥,有一种变态的阴暗,之前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怎么跟现在的大哥相处。可是不说,大哥早晚会知道,那时大哥心里没有一点准备,只怕情况会更糟糕,全家不得安宁。

    倪载华见自己的弟弟支支吾吾,左右为难的样子,靠在椅背上的他转过头主动问道:“有什么不能与大哥说的吗?小时候我可没少替你挨打。”

    倪载华呈现的短暂慵懒和亲情让倪载义放下戒备,他忙说道“不是大哥。”倪载义犹豫后,抬眼看看他大哥,于是开口说道:“是四妹的事。”

    提到四妹,倪载华身上的人味回来一半,直起身把烟按灭,仍是轻轻的说:“四妹怎么了?”

    “我说了,大哥可不能生气。”

    倪载华严肃的说道:“无关乎性命的事情,我都可以接受,况且我自己的妹妹,我心里有数。”

    倪载义紧张的组织下语言,说道:“四妹有了心上人。”说完,倪载义看了看大哥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好似耐心的听他继续说下去。

    “她好像喜欢李承。”

    “哦。”得到答案后,倪载华打开烟盒,奈何里面空了,便重新靠回椅背上。

    倪载义只听到大哥说了个‘哦’字,就没了下文,于是他试探的询问,“这段时间我和李承相处下来,人还不错。其实……”

    倪载华回过神,打断道:“我知道了,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倪载义不动,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倪载华看出他的想法,开口说道:“你告诉四妹,只要他们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我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是一点,未成婚之前,她只有倪家四小姐一个身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应该清楚。”

    倪载义听后犹如天下大赦,久旱逢雨霖。“好嘞,谢谢大哥!其实四妹一直想亲口和你说的,但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再给大哥增添烦恼。”

    “是我的失职才对,自己的妹妹有了心上人都不知道。”

    倪载义看到大哥这样,叹口气继续说:“大哥,我还是想劝劝你,烟要少抽。还有陈强的事情,差不多该收尾了……”

    “这件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分寸,没什么事回去休息吧。”

    倪载义已经这样抗拒谈这件事情,倪载义也不好多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走的时候,还是于心不忍:“大哥,你也要好好休息才是。”

    倪载义走后,门内的人,烟雾缭绕中有清茶作伴。

    ——

    倪载礼在她二哥的房间内走来走去,脑子里想了各种情形,甚至做好了在家闭关的准备。

    门声一开,倪载礼便冲过去,挽着她二哥的手腕,两眼放光,想要一个美好的答案。

    倪载义看着自己的妹妹无可奈何,“你总得让我把大衣挂起来吧。”

    “我来我来。”此刻的倪载礼很有眼力,帮自己的哥哥挂好大衣后,又给二哥到了一杯温水。

    倪载义看到她忙前忙后的样子,觉得她太不争气。喝口水后便不客气的发问,“他真的很爱你吗?”

    “二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并肩作战,至死不渝。”

    倪载义有些不开心:“还并肩作战,用得着你去作战?他要是真护着你,为什么他不去找大哥说,让你一个女孩子去承担这些。他怕,你就不怕了?”

    倪载礼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二哥说,“谁说他没去。”

    “他去和大哥说了?”倪载义倒是不敢相信,这小子会去找他大哥坦白。“这还差不多,有几分骨气,没骨气的男人可要不得。”

    “满意啦吧,快告诉我大哥怎么说的。”

    倪载义反应过来,又问:“他去跟大哥说了,你怎么还让我去说。”倪载义摸摸下巴,猜测道:“是不是,李承跟大哥说完,大哥没反应,没说可以但也没拦着你们。”

    倪载礼有些不耐烦,犹如等待一道圣旨降临一般。“对啦对啦,真是,大哥肯定是故意的。”

    “哈哈哈!”倪载义看到妹妹气急败坏,毫不避讳地笑出声。

    “哎呀,你快告诉我大哥怎么说的啊?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有多煎熬。”

    倪载义不再瞒她,将倪载华恩威并施的口谕告诉四妹。

    倪载礼当晚高兴极了,几天的枷锁终于可以解开,于是晚上顺手做了件好人好事。倪载礼不知道的是,她的一己之力将三个人从深渊里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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