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无悔
岚康是雨天，黏冷阴湿，潮气汹涌。
元老爷子死了这么些时候，昔日的元家大少爷，早就成了今日的元老爷。
他们夫妻俩这会儿坐在桌边喝热茶，底下的丫鬟却突然将卧门叩响了。
“老爷太太，方才来了个送信的，说是有信要紧请老爷看。”
元老爷将方才咽进去的茶顺进了喉咙，方悠悠道：“拿进来罢。”
信给水汽这么一盖，摸起来潮塌塌的。
元老爷摊开信纸看了俩眼，眉头突然蹙起来。
元夫人看见他这样的颜色，问道：“怎么了？”
“是思源，他要一批西洋武器。”
夫人听罢也将眉蹙起道：“三弟竟会挑时候，岚康教日本人看的这样紧张，我们怎还能弄来这些。”
元老爷略略思忖了一会儿，指背轻轻触抚着信纸的糙面
他叹了口气，同元夫人对看一眼
夫妻俩个不谋而合似的
“便只能如此了，”他道
“你们从前商会那些老熟人呢？叫他们出出主意。先紧着凑凑，应过了再说后话。”
元老爷笑了笑，淡淡的摇头“这帮人已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要他们保咱们。”
“大难临头各自飞。”
“岚康如今的所有港口都是他淮羡昆只手遮天的猎场，这事儿，怕只能求他。”
大夫人端着茶杯浅闻淡嘬了一口，
“不愧是老买办家的出生，哄魅洋人鬼子的本事叫我们这些怎么比较。”
“人比人气煞人。”
元老爷知道她已是在说着讽刺话了，一言不发的听着，最后只好道：“我明天便走一趟，看他是怎么个反应。”
元大夫人看了他一眼，“老三媳妇知道这些事儿吗？”
元老爷一言不发，她冷笑了一声
“那么你就去问好了，去问问看，现今谁还会把你元老爷看作一回事。”
早几年她是断不会这样说的。
那时元家在岚康祖辈积累，早已树大根深，
拖进牢里？谁敢把元家人拖进牢里。
可等到元老爷一死，剩下的，就是一具风华时代的沉沉谢幕。
旧贵族如同散落一片的战争残骸，滚的满地都是。
从前元老爷靠在那间森森的宅子里吸大烟
那时她刚过门，看见那昏天黑地的架势，堪堪被吓到了。
后来时间久了，她慢慢的招揽起整个元家，操持里外，什么场面没见过。
岁数上来了，深沉亦至此。
后来再次盯着那道暗沉的老房门，她表现的异常漠然。
如今那烟鬼死了，偌大的元宅只余下一具空壳子。
外头人听个名头，但究极清白，上头人谁还会真正把他们当作一回事情。
元大夫人越想越迷离，痴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
“你去问吧，别说我要你见死不救。
那姓淮的早是日本人的走狗，
虎穴龙潭，元老大，你别后悔。”
冷雨霏霏，人语靡靡。
后悔便如何呢？
人本来轮回转世，要说哪里错了，合该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错错错，莫莫莫。既是生缘，他认了。
细长的烛火摇曳着曼出影子在窗纸，
纸上，剪出元大太太的一副形容
这么多年，她依然是细细的一条。
脸上添了几条纹路，初为人妇时的娇俏烂漫一扫过去
唇仿佛磨的更薄了，搽着胭脂
锋利语言，
锋利是为了遮盖住心里的万般无奈
元老爷突然以手遮盖住自己的脸，微微发抖。
他早该想到的
早已经万般无奈，在这个凿凿泥滩里头，浑身叫抹上尘灰。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了电话到淮宅
电话是佣人接的
“元老爷，先生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那么我晚些再打过来。”
那头顿了一会儿，电话被拿在了另一个人手上
只听得颐伶浅笑了一声，道“您找大哥？”
“原是来找淮老板有点事情，他既不在，我晚些再打来。”
“大哥今日赶早，晚些回到家里了，我叫他给您回话。”
说罢停了一下又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叫他们打到到码头去就是。”
元老爷默了一阵儿没语言，颐伶便简单说俩句，将电话挂断了。
如此，四日过去了
再傻的人也合该清明，这淮羡昆不是人忙，而是压根不愿意和他搅上什么干系。
半死的贵族和传染病无异
再扯上一帮日本人，真真能够闹的天翻地覆
他不能帮，不愿帮，也不敢帮。
浓烟滚滚，杀人如麻
想着外边的光景，便有千百的愁情一齐卷上来
这愁发源寂寥，漫布大地，溃烂于心。
思想涌上来，是个打滚的雪球，愈滚愈圆满，然而愁愈浓。
他为了生死未卜的三弟发愁，为了消极的妻子发愁，为了作为人的价值全部付诸东流的自己发愁。
到最后，只能叹息默默，以一具孤独的模样坐在那张爬满老记忆的大藤椅上，兀自幽愤，愤怒而不得平息，于是缓缓前后摇晃着椅子，双目紧合，仿佛一种将要赴死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将眼睛睁开，黑洞洞的望着眼前的窗景，眼色里闪着细微的奇异光彩。
他直了身体，撑着椅子的侧面缓缓站起来，将门推开走出去了。
又一个四日之后，远在闵口的元思源收到这样一封书信：
信纸粗糙暗黄，打在灯下幽幽犹如枯萎之枝丫。
信上只有一句话，写着的是一个地址。落款只淡提“兄”一字而已。
他手指覆盖着那个“兄”字，轻柔的摩挲着，眼眶竟有些发烫了。
然而，这股子热意尚且没及繁衍流淌的时候，就叫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给彻底摧毁了。
当他带着那些装有武器的箱子与李相延见了面的时候，对方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将元三爷给抓起来。”
他不明所以的望向他，他却不发一言，只以晦涩而坚固的眼神看着他，毫无破绽。
等到孤身被押进了牢房里，他才清清楚楚的体会到自己的情形，心中的困迫被清醒过来的思绪取代。
他终于醒悟过来，这次军火仓库被炸毁的事情，他们分明是一早就发觉了的，却故意放任其发展。
活活上演了这出苦肉计。
为的是以小搏大，为的是借机铲除闽口的地下人。
而他们竟然不明所以，被牵着鼻子跑出足足一公里。被迫回首，才发觉已是赔了夫人再折兵，被狠狠的摆了一道。
他靠在监狱潮冷的墙壁上慢慢的卸下重量，坐倒在一堆干草垛上，痴痴苦笑。
岚康是雨天，黏冷阴湿，潮气汹涌。
元老爷子死了这么些时候，昔日的元家大少爷，早就成了今日的元老爷。
他们夫妻俩这会儿坐在桌边喝热茶，底下的丫鬟却突然将卧门叩响了。
“老爷太太，方才来了个送信的，说是有信要紧请老爷看。”
元老爷将方才咽进去的茶顺进了喉咙，方悠悠道：“拿进来罢。”
信给水汽这么一盖，摸起来潮塌塌的。
元老爷摊开信纸看了俩眼，眉头突然蹙起来。
元夫人看见他这样的颜色，问道：“怎么了？”
“是思源，他要一批西洋武器。”
夫人听罢也将眉蹙起道：“三弟竟会挑时候，岚康教日本人看的这样紧张，我们怎还能弄来这些。”
元老爷略略思忖了一会儿，指背轻轻触抚着信纸的糙面
他叹了口气，同元夫人对看一眼
夫妻俩个不谋而合似的
“便只能如此了，”他道
“你们从前商会那些老熟人呢？叫他们出出主意。先紧着凑凑，应过了再说后话。”
元老爷笑了笑，淡淡的摇头“这帮人已经自身难保，哪里还能要他们保咱们。”
“大难临头各自飞。”
“岚康如今的所有港口都是他淮羡昆只手遮天的猎场，这事儿，怕只能求他。”
大夫人端着茶杯浅闻淡嘬了一口，
“不愧是老买办家的出生，哄魅洋人鬼子的本事叫我们这些怎么比较。”
“人比人气煞人。”
元老爷知道她已是在说着讽刺话了，一言不发的听着，最后只好道：“我明天便走一趟，看他是怎么个反应。”
元大夫人看了他一眼，“老三媳妇知道这些事儿吗？”
元老爷一言不发，她冷笑了一声
“那么你就去问好了，去问问看，现今谁还会把你元老爷看作一回事。”
早几年她是断不会这样说的。
那时元家在岚康祖辈积累，早已树大根深，
拖进牢里？谁敢把元家人拖进牢里。
可等到元老爷一死，剩下的，就是一具风华时代的沉沉谢幕。
旧贵族如同散落一片的战争残骸，滚的满地都是。
从前元老爷靠在那间森森的宅子里吸大烟
那时她刚过门，看见那昏天黑地的架势，堪堪被吓到了。
后来时间久了，她慢慢的招揽起整个元家，操持里外，什么场面没见过。
岁数上来了，深沉亦至此。
后来再次盯着那道暗沉的老房门，她表现的异常漠然。
如今那烟鬼死了，偌大的元宅只余下一具空壳子。
外头人听个名头，但究极清白，上头人谁还会真正把他们当作一回事情。
元大夫人越想越迷离，痴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
“你去问吧，别说我要你见死不救。
那姓淮的早是日本人的走狗，
虎穴龙潭，元老大，你别后悔。”
冷雨霏霏，人语靡靡。
后悔便如何呢？
人本来轮回转世，要说哪里错了，合该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错错错，莫莫莫。既是生缘，他认了。
细长的烛火摇曳着曼出影子在窗纸，
纸上，剪出元大太太的一副形容
这么多年，她依然是细细的一条。
脸上添了几条纹路，初为人妇时的娇俏烂漫一扫过去
唇仿佛磨的更薄了，搽着胭脂
锋利语言，
锋利是为了遮盖住心里的万般无奈
元老爷突然以手遮盖住自己的脸，微微发抖。
他早该想到的
早已经万般无奈，在这个凿凿泥滩里头，浑身叫抹上尘灰。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了电话到淮宅
电话是佣人接的
“元老爷，先生这会儿已经出去了。”
“那么我晚些再打过来。”
那头顿了一会儿，电话被拿在了另一个人手上
只听得颐伶浅笑了一声，道“您找大哥？”
“原是来找淮老板有点事情，他既不在，我晚些再打来。”
“大哥今日赶早，晚些回到家里了，我叫他给您回话。”
说罢停了一下又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叫他们打到到码头去就是。”
元老爷默了一阵儿没语言，颐伶便简单说俩句，将电话挂断了。
如此，四日过去了
再傻的人也合该清明，这淮羡昆不是人忙，而是压根不愿意和他搅上什么干系。
半死的贵族和传染病无异
再扯上一帮日本人，真真能够闹的天翻地覆
他不能帮，不愿帮，也不敢帮。
浓烟滚滚，杀人如麻
想着外边的光景，便有千百的愁情一齐卷上来
这愁发源寂寥，漫布大地，溃烂于心。
思想涌上来，是个打滚的雪球，愈滚愈圆满，然而愁愈浓。
他为了生死未卜的三弟发愁，为了消极的妻子发愁，为了作为人的价值全部付诸东流的自己发愁。
到最后，只能叹息默默，以一具孤独的模样坐在那张爬满老记忆的大藤椅上，兀自幽愤，愤怒而不得平息，于是缓缓前后摇晃着椅子，双目紧合，仿佛一种将要赴死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将眼睛睁开，黑洞洞的望着眼前的窗景，眼色里闪着细微的奇异光彩。
他直了身体，撑着椅子的侧面缓缓站起来，将门推开走出去了。
又一个四日之后，远在闵口的元思源收到这样一封书信：
信纸粗糙暗黄，打在灯下幽幽犹如枯萎之枝丫。
信上只有一句话，写着的是一个地址。落款只淡提“兄”一字而已。
他手指覆盖着那个“兄”字，轻柔的摩挲着，眼眶竟有些发烫了。
然而，这股子热意尚且没及繁衍流淌的时候，就叫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给彻底摧毁了。
当他带着那些装有武器的箱子与李相延见了面的时候，对方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将元三爷给抓起来。”
他不明所以的望向他，他却不发一言，只以晦涩而坚固的眼神看着他，毫无破绽。
等到孤身被押进了牢房里，他才清清楚楚的体会到自己的情形，心中的困迫被清醒过来的思绪取代。
他终于醒悟过来，这次军火仓库被炸毁的事情，他们分明是一早就发觉了的，却故意放任其发展。
活活上演了这出苦肉计。
为的是以小搏大，为的是借机铲除闽口的地下人。
而他们竟然不明所以，被牵着鼻子跑出足足一公里。被迫回首，才发觉已是赔了夫人再折兵，被狠狠的摆了一道。
他靠在监狱潮冷的墙壁上慢慢的卸下重量，坐倒在一堆干草垛上，痴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