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石壁间砌出稀薄的光,水,空气

    他被重重的从监狱的大门里推出来,脚不及站稳,就落在了这寸微弱的空间之中。

    带着伤的腿走了几步,只觉出钻心刺骨的痛来。

    蹒跚摸行,宛如稚童。

    浓重的季冬已经殆尽,只余下一朵一朵的孟春铺在这片土地上,重现妖艳空浮。

    春,即便步子清丽,却是始终不足够的。

    他有时不知何从了。在监狱里的三十来天,日子简直像是直白白的死过一次那样。

    有如断弦之音,巨大的裂帛声动以后,更显得空处的冷清寂寥来。

    他摸出身上仅有的几枚硬币,走到一部电话机前停下来。

    短暂的电流交汇以后,响起了一抹熟悉的声音。

    “喂?”

    心颤动起来,手心贴近胸膛,就足能觉出这颤动之巨大。

    然而他一言未发,只任由电话握在手掌心,默默的听着对面人的生气。

    见他不言语,对面的人迟疑了一阵,再次问道:“您是哪位?”

    在长长的空缺之后,终于也发觉出不对来。

    “是思源吗?”

    听见这句叫喊他终于也死而复生般的啜泣起来,压的极低,却真切的令人听出其中的苦楚来。

    “思源,你……”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好像千万叮咛,其实都不过是想说一句话——

    “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意思是,就在你最熟悉的地方。倘回头,就能无数次的找到。

    这颗定心丸吃的极好,她永远是世间最明白他的人。

    “嗯。”

    三言俩语,隔着山水暧昧作别。

    从监狱的深巷里走出来,看着熟悉的街道人海,慢慢的向着一个方向走去。天快黑的时候,他踏进了暮春饭店的大门。

    门口的伙计看见他,惊的手里的算盘都砸到了地上。

    他冲他摆罢手,走进了那条黑暗的地下密道里。半步之外,始见一挂黄光。那是正在开会的地下小组点起的电灯。

    愈近以后,又闻细细人声。

    他将门敲了敲,里面的声音很快的止住了。恐怖的默默

    直到他轻轻的将唇贴在缝隙,说道:“我是元思源。”

    这股子默默没有休止的意思,过了几十秒,门终于打开了。

    迎着这片光亮,他看见了,站在门边的饶明,远处的,云慕春,姚易美……

    目光链结

    他们的神情很快的冷静下来,继而换上温和的笑容。

    “小邱呢?”他问道。

    默默又开始传递起来,这次同方才的一种拥有天壤之别。他也觉出不对来。

    “小邱……被他们给关起来了,

    在监狱卧底的同志说,她很可能已经……”

    饶明说罢敛下眼睛,嘴唇发着抖,握着文件的拳头已经将纸页捏出了褶皱。

    这一战的终点有多远,这一趟摆渡的时间有多长。

    已经失去的那一小片耳朵已经结痂,电流般的痛楚在阴冷的地下捆住心脏,血液还是热的,泪也一样。

    古老的泥土散发着身体所孕育出来的沉闷气味,呜呜的短促穿隙之音在鼓膜之上余音绕梁。细密的步伐的响动漾碎了,一阵一阵贴着皮肉卷土重来。毛发还在掉落着,坠进尘埃里,衍生出更浑圆的渴望。几束目光一次次撞在了一起,却淌出迥异的空荡,仿佛飘出很远,看见了无尽的山河月木,看穿了千万年以前的原始的生与死,却又因此而变得怅惘无限。

    灯火被放在乳白的罩子里,跳着舞,打着浓烈的颜色。好似一万只蝴蝶同时焚烧殆尽以后,飞出了一丛丛华丽悲哀的磷粉。

    他们从短暂的死亡中剥下了哀伤的羽衣,手与手握在一起,肩同肩合在一起。就像生来一体,身体与心兼毫无罅隙。

    …………

    “诗人说,在灿烂的星光下,

    你来长夜,找寻你采撷的花朵,

    说他曾在水上看见洁白的奥菲莉娅,

    枕着长长的纱巾在水上漂浮,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如果诗人爱你,他会为你写下九万首甜蜜的情语。

    他会把你称为缪斯,他会跪下来吻你的脚尖,就在龙卷风的边缘。

    他会为你讲天堂种种,耶和华的箴言。

    那里,无数的男人女人轻柔的相爱。

    他们,有黄水晶般百合的美梦。

    李相延看着她因失血而白惨的一张脸。

    一双眼轻轻合着,似乎随时都会自然的醒来。

    伤处全都被仔细的清理过,洁白安静的犹如一颗豆绿的珠玉,滚滚的落在手心里,愈将其温暖。

    看着她的时候,觉得无端的生分。她与他的印象形成阴影,隔着乌纱,看不切了。

    门突兀的被打开了,那人语气十万火急

    “司令……”

    他将手指抵在嘴唇,摆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披着外衣站起来,将门合上了。

    “司令,二小姐已经到闵口了,现在就在……”

    “就在医院门外站着。“

    他听罢表现出一具沉默的神情,微微点头道:“知道了。”

    隔着铁栅栏,五六步开外,他又见到了她。

    扁平的帽子垂下一层朦胧的黑纱挡住了她的半张脸,鲜妍的嘴唇的颜色透出来,像是半熟的桑葚溢出的汁水。

    一滴一滴,在心里头变成没有底的漩涡,持续的割据着。

    他们身上的血液有那么多重合之处,就像一片海分流后的俩条江水,汩汩滔滔,其是同根而生。

    坐在租界的咖啡馆里,盈长沉抑的爵士乐飘在头顶。

    “父亲好吗?”

    “你几时还操心起父亲的身体了。”她端着杯子抿了一口,笑道。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二姐还是待在父亲的跟前最稳当。”他看了她一眼,摸出一支烟放在唇边。

    “这些话哪消你告诉我,我是怎样的人你清楚。

    我是来告诉你,下个月我结婚,有空的话,来一趟吧。”

    他听罢愣了一会儿,旋即垂了眼,自顾的抽着烟道:“好。”

    她也从敞着的烟盒摸出一支来咬在唇边,他默默的靠上去,为她点着了。

    他从前没加见过她吸烟

    今天却见她细长的眼尾扬起来,隔着乳白的烟雾充斥着欲说还休的前生今生。

    她隔着层层幻觉观察他、等着他、诱导他。

    似乎需要一个吻,才能勘破这诡异的血缘阻隔。

    似乎需要一切贴近,才能淹没这虚假的镜花水月。

    她却站起来了,他只得来了脸畔的一个轻吻。

    “再见,阿延。”

    等到她要结婚的消息铺天盖地的在这个世界传播开时,

    等到黑黝的字体印在报纸的首页

    她笑了笑,重新将那层黑纱盖住了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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