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姜阿善不信。

    她见过死人,村头阿婆死得时候,前一天人还好好地说话,第二天身体都烂得淌水了,还是她和薛三姨帮忙收拾的屋子,把人擦得干干净净,送去下葬的。

    死是个很庄重的事情,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是睡着了,不会再说话,不会再吃饭。不管生前多厉害的人,穿得衣裳再好,陪葬的东西再贵,死后都会变成一堆狗都不啃的烂骨头。

    这是村里那个眼角有块月亮疤的二狗,告诉她的。

    二狗跟他爹是靠迁坟吃饭的手艺人,掀过的棺材,见过的死人,比她一辈子吃过的饭都多。阿善当然知道二狗是在吹牛,可要说他们村里谁最懂死人,那一定是二狗和他爹。毕竟他们祖祖辈辈,从这村建起来的时候,就是和死人打交道的。

    阿善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不喜欢二狗,因为他打小喜欢扯她辫子,总要欺负她到她急眼了揍他两拳,这个皮痒欠打的家伙才肯罢休。

    但阿善又喜欢听二狗讲故事,他常常跟他爹去别的村子迁坟的时候,回来总会有很多让人听得心痒痒的趣事。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朋友。

    阿善这辈子最远,也不过是离开村子去县城卖菜,不过半天也就回来了,别说有意思的事,就是有意思的人,阿善也没遇见过。她平生最喜欢听故事,可阿爷不爱说话,村里又很少有外人来,打小常离开村子东奔西走的二狗,就成了阿善最好的朋友。

    说来也怪,村里其他的孩子都不愿意和二狗玩,只有阿善爱跟二狗在一块。他们总说二狗身上有死人味,可阿善仔仔细细闻过,那就是沾了汗的衣裳穿久不洗的潮臭味而已。二狗的娘生他的时候就死了,二狗爹又是个酒鬼,他们一家子都不太爱干净,和村里人又没什么交道,说来说去,他们倒也不在意村里人喜不喜欢他们了。

    有一次黄昏的池塘边,阿善正在捉水鸭子。

    二狗不知从哪儿跑来,拨开厚厚重重的芦苇,跑到阿善的身边,拉着阿善的袖子。

    “阿善。”二狗忽地说,“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

    “那我们会不会是一辈子的朋友。”

    阿善听完,拍了拍胸脯,和他打保证,“只要你勤洗澡,勤换衣服,不要臭的像是放了一年的烂鸡蛋,咱们一辈子都是最好的朋友。”

    二狗笑的很开心,眼角的月亮疤都笑成了一个弯弯嘴巴。

    只是阿爷不喜欢二狗,也不许阿善跟二狗玩。有次二狗来找她,刚好被阿爷看到,阿爷拎起苕帚,直接抓着二狗的衣领,把他打了出去。

    阿善急得拦她阿爷,脸都憋红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阿爷还是不许阿善跟二狗玩。那是二狗第一次到家里来找她,也是最后一次到家里来找她。

    阿善问过阿爷,为什么不喜欢二狗和他爹,他们对她很好,每次从外面回来,会给她带草蛐蛐,藤笼子,甜块子……二狗是个好人,二狗爹也是个好人,他们不是村里人说得那样古怪。可阿爷嚼着窝头,什么也没说,只嘟囔了一句,刨人祖坟的勾当,不干净,就再也没说过什么了。

    阿善不明白,阿爷是个敢提刀砍佛像的狠角,啥时候会怕鬼?可她明白阿爷固执的臭脾气,他说了不许,那就是不许,就是天塌下来了,不许的还是不许。

    从那以后,二狗再也没从阿善家门前走过,但两个人还是偷偷在麦子地里见面,二狗还是和阿善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阿善也还是津津有味地听。

    她幻想着有朝一日,她也能离开这巴掌大小的山村,去看看什么是和盆子一样的湖,什么是和天一样望不到头的海,什么是会喷火吐水的杂技班子,什么又是带面具跳大神的傩戏。

    这一听,就是六年。

    二狗十七,她十六。

    二狗从一个灰头土脸的脏萝卜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少年,她也从一个总爱缠着旁人讲故事的女娃娃,长成了该出嫁的大姑娘。

    日头下,风吹过的麦子地,发出清脆规律的碎响,混杂着新蝉忽远忽近的知了声。闷热的空气翻涌着气浪,人走在太阳底下,耳边的声音都变得十分遥远,直到晚来的风把日落前的暑气慢慢吹去,天地间的一切才好像变得清晰起来。

    二狗和阿善躺在麦梗堆里,看向天边起伏的白云。二狗忽地坐起来,拉着阿善的手,把她拽下麦子堆,拉着她走在金灿灿的麦浪里,走在清脆的蝉鸣声中。

    “阿善,日头升了。”二狗忽道,“我该走了。”

    “你走就走呗,问我做什么。”

    “你待会儿……还要去山上采药吗?”

    “自然了,不采药,不卖钱,我和阿爷吃什么。”

    “那明天呢?你要做什么?”

    “明天?不知道。村头的阿媒婆说,好像要给介绍个邻村的……什么来着?猎户还是铁匠?让我去看看。我不想去,但我阿爷的意思,是让我去看看,也不打紧……哎呀,今天还没有过完呢,想明天又做什么,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又跟你没关系嘛。你总爱问些怪问题,叫我不知道该怎么答。”

    阿善说得有气无力,握着草扇,一边扇,一边走,想走得慢些,二狗却又走的很快。

    她被二狗拽得踉跄,差点绊倒在地上,眉头一皱想要发火,可又被这天气热的没了火气。

    二狗没有说话,闷了许久,忽地哑声说:“这次不一样,阿善,我要跟爹去长安了。”

    “长安?那是哪儿。”

    “长安就是京都,天子住的地方,皇宫在那儿,朝廷和百官也在那儿,是天底下人最多,也最繁华的地方。”

    “京都……是不是有很多大官,比方县令的官还大?”

    “大,县令到他们跟前,都是给他们提鞋的。”

    阿善很惊讶,“让县老爷都能提鞋的人,他们为什么那么厉害?他们平时也有很多人围着吗,也喜欢拿着棒子打人?能打县老爷吗?”

    “能,他们能打县老爷,就和县老爷能打我们一样。”二狗说,“他们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人,什么礼啊,法啊,律啊,都是他们定下的。”

    阿善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能让膀大腰圆的县老爷都怕的人,长什么样,也许是长得三头六臂,打起人来能多拿几块板子吧。

    她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那长安是不是很远?”

    “很远,有几百里,我和爹我们要搭商队的马车去长安,商队的马头说,一年后,才能到长安,要是靠脚走,得要走上三五年。”

    “那你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告诉我,长安是什么样子,那儿的人说的话是不是都是官话,跟我们说的话不一样,穿的衣服是不是都是绫罗绸缎,是不是都和话本子里的仙人一样漂亮。”

    “阿善,不回来了。”二狗回头看向阿善,握住她的手紧了些,“走了以后,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阿善一愣。

    “阿善,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和别人说。”

    “干嘛神神秘秘的,好吧,你说,我听了就忘记了。”

    “我爹不是我亲爹,我亲爹派人来寻我了,我是梁大将军的儿子,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儿子,所以他才派人来找我。”

    阿善听着晕晕乎乎的,一时挠了挠头,“谁?梁大将军?哪个梁?”

    “就是……去年来征伐咱们并州的那个梁将军。”

    “那不是如今天下除了皇帝,最厉害的人了?那你岂不是要当土太子去了?”

    “阿善!”二狗的语气带了一分恼怒,“我不想去,把那人赶走了。”

    “也好,不去就不去呗,反正那个姓梁的不是个好人,你去了,说不定一个做错事,就被他杀掉了,不去也好。可是你不认你爹,你又去长安干什么?”

    “我爹说,他们还会再回来的。咱们村子这么小,耳朵贴着耳朵的,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我跟爹也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跟我爹打算去长安,在长安落脚。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而且,长安那边有个义庄,叫送鬼堂,是专门是给死人打后事的,天南海北的白事儿他们都管。我爹说,我们家祖上也是那义庄传出来的徒弟,干脆这次带着我过去,投奔他们,拜个好师傅,学门真真正正的手艺,说不定还能闯出个名堂。”

    “这不是挺好的吗?那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二狗闻言抬头,看向天边徘徊的大雁,良久,良久,又回头看向身边的阿善。

    “阿善,你要不要跟我走,跟我一起去长安?你不是经常和我说,你想出去这山头看一看吗?”

    不知为何,二狗的眼睛亮亮的,明明平时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忽地蹑手蹑脚起来。

    阿善认真地想了想,垂眸道,“我不去了,长安太远了,阿爷养大了我,我还要给阿爷养老送终呢。”

    “阿善,我——”

    “二狗,我听说过那梁将军,他是个坏人,可是如今天下四处都在打仗,咱们并州也不例外,躲过了去年,谁又能说得准明年?保不齐咱们村还能躲多久,你……你若是能寻得个好去处,也是好的。”

    “就算你要认爹,我也不会因为梁将军是个坏人,就看不起你的。”

    阿善笑了笑,随手折下一支麦子,编织成花环,戴在二狗的头上。他那明晃晃的眼睛里多了许多她看不懂的神色。

    “阿善,我送你个东西。”

    “好呀。”

    二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重重塞到阿善的手里。阿善拆开一看,竟然是一张布绘制的大汉地图。

    阿善惊喜道:“这是你画的?”

    “我是按照爹的地图,一笔一笔描下来的,不是多准确,但方向一定没错,你看这些城池,还有关隘的名字,我都写下来了。”二狗指着地图上的山脉,细细描摹着,“如果……如果你以后想来长安,阿善,你就绕着这条路走,走到头,就是长安了。”

    二狗爹唤他的声音,遥遥从麦子田外传来,随着那喊声的,还有牛车轰隆隆的车轮声。

    二狗的头深深低下去,拳头攥起来。阿善收好地图,笑着起身拉起二狗,“你爹喊你,快去吧。二狗,再见!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我会去长安找你的。”

    “一定……要来。”二狗重重地说。

    “也不是一定就会去,不一定的事情,我不能答应你,我怕做不到。”阿善看向远处,“我不想食言。”

    “二狗!该走了!”二狗爹的声音加了些焦急。阿善推着二狗,向前重重的一推,转身快步跑开了。

    “阿善!”

    她听到二狗追她的声音,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应,向着山上跑去,那声音终是不见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也不是伤心,只是感觉像从河里捧了一捧水,水从指尖一点点泄下去,最后手心里什么也没有了。

    那之后一个月,阿善结婚了,嫁给了邻村一家铁户的儿子,铁真。

    铁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长得又黑又壮,十分有力气,是村口阿婆们常念叨的好郎君。

    铁真很喜欢她,说她像他早去的娘,第一眼见就决定要娶她。阿善听了这话不舒服,但也没有多计较。

    她不是喜欢铁真,可阿爷生了病,她偏又需要钱,便拿了铁真的彩礼,嫁了。

    可偏偏大婚的第二天,州牧派人来村子里征兵,那穿着红衣衫的新郎官出门打水,还没有与她道别,便被当兵的抓了去,她再也没见到过。

    只那一次,阿善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了一对双胞胎,一女一男,女孩叫平安,男孩叫喜乐。

    可天总不遂人愿,总是要在人寻得一丝生活乐处的时候,将人一巴掌拍得清醒。

    平安一岁的时候,得了天花,家里为阿爷的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阿善没有钱再给平安治病,背着平安从村里求到城里,见人就跪,见车就磕,终是求到了一家老医师的门前,答应给平安治病,只是治病的诊费,是要平安这个女娃娃。

    阿善答应了,带着平安的襁褓回了家。那是个风雨交加的雷雨夜,她抱着喜乐哭了很久,忽地听到怀里的孩子嘟囔着叫了声,“娘。”

    她哭着,又笑了。

    后来,老医师走了,她再也没有见过平安。一转眼,便又是一年。喜乐两岁,会说话,也会跑了。

    那是春天的一天,山上的槐花开得正好。

    阿善走在山上寻着草药,忽看到一片槐树林,她想起阿爷和喜乐这几天都常常咳嗽,便想爬到树上去摘槐花。偏不巧,刚爬到树上,草筐子破了,她这会儿再下山去拿筐子,肯定来不及摘草药了。

    阿善思来想去,干脆把树上的槐花都采进怀里,想着今天只摘些槐花也罢,心满意足地从树上跳下。

    可随着她这一蹦,几朵槐花满得从领口飞了出来,阿善还没站稳,便立刻着急地伸手去抓——可脚下恰好踩上一石子,脚下一崴,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阿善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顾不得摔疼的屁股,立刻看向自己怀里的槐花,见槐花都满满装在怀里,这才笑着舒了一口气。

    阿善捂着腰从地上站起,见地上还有一支散落的槐花枝子,俯身正要去捡——却听见不远处的树斜坡下,忽然传来由远至近的脚步,和男人的说话声。

    “此番二来并州,梁公心中,已有打算了吧。”

    “我幽州方才接纳了百万流民,军心民心不稳,如今,粮食短缺,又恰逢荒年,我带来的粮草不多,耽误不得,必须尽快除掉并州刺史孙颖,回防幽州。”

    阿善听着那两人的话,茫然眨了眨眼睛。

    先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粗犷浑厚的嗓音,让人一听便知道,这人中气十足,可以吃下三十个窝头,不歇一口气。

    而另一个后回应的男人,声音却截然不同……听起来凌厉,干练,像是村口老铁匠磨刀时候发出的锵锵声,又像是下大雨时,雨珠打在石磨盘上发出的脆声。

    阿善不知道该怎么样形容,但那确实是她这十八年来,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但阿爷同她说过,在这个世道,想活着,就是啥事都不能好奇,不听,不看,管好自己的手脚,才能活命,就算做个哑巴,也千万不要说错话。阿爷的话她记得牢牢的,此时回过神来,也不打算再偷听,放慢了脚步想要离开。

    可她却从那男人的嘴里听见了两个字,如同平空一道惊雷,震得她停下了脚步。

    那男人竟毫无情绪地说:“沿途村庄,全部劫掠以充军资,城池不降,屠城。”

    那屠城两字说得轻描淡写。

    那么好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她打了一个寒颤,开始浑身颤抖。

    阿善知道,他说的话,不是玩笑。

    一年前,她们村因为地方偏僻,万幸躲过了来征伐她们并州刺史的,梁将军的军队。

    那征伐是个什么意思,她至今也不明白,只知道反正是来杀人抢东西的。

    前些日子,村口婆婆们还说,梁将军半年前,刚刚收编了白龙山的起义兵,那些兵痞子半年前还是杀人作恶的野土匪,如今摇身一变被收成了朝廷兵,下手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狠辣。

    梁军所到之处,男的杀光,女的抢走,小孩儿煮了下酒,老人就不给吃的也不给喝,让他们干活干到死,再随地扔给野狗吃,野狗喂饱了,他们再吃狗。

    她曾不大信,以为婆婆们又编出来吓小孩的故事,就和她小时候听牛头马面的故事一样,世间哪儿有长着牛脑袋和马脸的男人呢?

    可阿善去年抱着平安去县城的时候,亲眼见过从其他城里逃难来的老人们。她看到那些被板车运着的尸体……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脖子上,真能安着牛的脑袋,人身上,真能安上马蹄子的。

    那些逃难来的人们说,那些尸体是要拉到长安去,要州牧和那些官老爷亲眼看看,替他们做主,报仇的。

    可那些头发牙齿都掉光了,皮包骨头一样的老人们,真的能走到京都长安去吗?

    阿善不知道,也不敢想。

    那板车上血肉模糊,恶臭长蛆的尸体……那些拉车的活人们,比死人还阴冷的神情……那一天她见到过的画面,在每一个难眠的夜晚,都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阿善知道,这些将军们最是无情,下手从不手软。

    那种久居上位者,将人命视如草芥的冷血与残酷,是藏不起来,也装不出来的。

    这个人是她原本这辈子也碰不到一面的大人物。是能够左右她生死,甚至她全村人命的大人物。

    她……她得逃走。

    可那短短的两个字,竟让阿善一时软了脚,浑身颤抖着,挪不动一点脚步。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她就被这人杀了,然后煮成肉汤……

    一时进退两难,阿善没了办法,只能缓缓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祈求他们快些离开,不要注意到她。

    可那两人竟然走到离阿善不过十几步的地方,在那株山上最大的槐树前,停下脚步,谈了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没有发现阿善。

    万幸中的不幸,他们的谈话,全进了阿善的耳朵。

    哪怕她已经紧张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阿善匆匆闭上眼,将脸埋在自己膝间,把自己缩成一个鹌鹑。

    不知他们二人说了什么,粗犷男子开怀笑道,“太好了!梁公,有你这一番话,兄弟我就放心了!”

    “上次我让兄弟们自个多立军功,想着给梁公好好看看我们的本事,可没想到兄弟们做得过了火,我可还记得,梁公你生了我好大的气啊!吓得我当时差点以为,梁公你真要砍我脑袋祭旗!这次,我可是立了军令状,差人下告诉下面的兄弟,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许撒野!不许乱杀人!也不许抢东西!可是,兄弟们都饿着肚子,就盼着这点东西……我也正发愁呢。”

    “那好!既然梁公你都放话了,我就放心了!梁公你且等着,我白龙军,必定把那并州刺史的脑袋砍下来献上,为梁公报灭族之仇!”

    梁姓男子静了片刻,笑道,“我的仇,我自会报。”

    “此次,我叫你随我来,其实还有一件事。”

    “梁公请说!是什么事,兄弟我一定肝脑涂地!”

    “你可还记得……赵使君。”

    粗犷男子愣了一下,思考道,“赵使君?我不记得,是哪里的官?与我打过交道吗?”

    “你不记得了。”梁姓男子似笑非笑,“去年在长安,是你杀了他。”

    粗犷男子‘嗨’了一声,摆摆手,“我杀过不少官,坏的好的都有,没办法,谁让他们要功名,我们也要活命,我们谁都没得选。可杀了就是杀了,我记得他们的名字干啥,难不成,我还给他们扫墓吗?我们才不搞那一套,猫哭耗子假慈悲。”

    “梁公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我不该杀?”

    梁姓男子没有回话,而是沉默了很久,静静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他是我的老师。”

    那粗犷男子的声音猛地顿住,随即,是长久的沉默,与什么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阿善被吓得一颤,一阵风来,带着血气腥锈的味道。

    阿善瑟瑟发抖,又忽然听到鞭子炸在皮肉上的声音。

    那一声一声鞭响,响得像是打在阿善的身上。她随着鞭声,身体一颤一颤,脊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直到一切再次归于寂静,长久的沉默,山林中只剩下虫鸣鸟叫,与阿善自己拼命压抑的喘息——她从膝前颤颤抬起头。

    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啊!!”阿善眼前发黑,惊叫出声,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立刻手脚并用向外冲去——手脚却软如一滩烂泥,根本用不上力气,重重摔倒在地。

    她在刚刚那一瞬间,余光扫见了那具已经烂泥一样皮开肉绽的尸体。

    身后的脚步声急促靠近,阿善已经连尖叫都发不出声音,腿脚打着颤,拼了命的向树林外面跑。

    她不敢回头,不敢去听那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啊——!”

    可那双手却迅速的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拽了回来,掐住她的脖子。

    “闭嘴。”

    太冷了。

    那手就好像一条缠上她脖颈的蛇。

    阿善立刻点头,拼了命地点头,向男子表示她绝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可男子的手根本没有松懈,反而更加用力,指节掐在她脆弱的脖颈上,缓慢收拢。

    直到阿善眼前发黑,身体开始下意识的掰开她的手,她真的以为男子要掐死她时——男子松了手,把她扔在了地上。

    阿善呛得满是眼泪鼻涕,捂着脖子大口喘气,颤抖着抬头——那是阿善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表情。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待宰的牲畜。

    男子抽出腰间还淌着血的长剑,抵在她脖子上。

    阿善整个人都在颤,立刻哭着抓住男子的衣摆求饶,“大人,大人……求大人留我一命,我家里还有重病的阿爷,还有孩子在等着我回去……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大人,你放我走吧,你饶了我吧……”

    男子凝视着她,静道,“你是农家女。”

    “是的,大人……我是……是农家女。”

    “年龄。”

    “啊……啊……十八。”

    “瞧着不像。”

    “我,我们村的人也说……我瞧着年龄小,瞧着……不像是,嫁过人的……”

    “你有丈夫?”

    “有……还有孩子……就是我丈夫去年的时候,被官府的人……征走了,一年来没有音讯……他们都说他死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

    男子审视着阿善,良久,缓缓把剑收回鞘中。

    就在阿善刚刚喘上一口气,男子的手又挪到腰间,去解开自己的衣带。

    阿善跌坐在地,愣愣看着眼前的男子把沾了血的衣裳脱下,随手扔在一旁。

    他的剑也被他扔在地上,就好像他完全不怕阿善会抢走他的剑反抗他一样。

    男子俯视着阿善,冷道,“自己脱。”

    阿善闻言一愣,见男子的眉头皱起,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怀中的槐花随着阿善的指尖滑落,撒了阿善一身,男子似乎有些意外,

    可她的手颤抖的根本用不上力气,好不容易把外衣脱掉,解肚兜绳子的手,却怎么也解不开那个平时随手一系的绳结。

    男子抽出剑,直接一剑割开肚兜的绳子,剑刃擦着阿善的脖子一划而过,削去她一截长发。

    那截青丝落了地,阿善便被男子从地上拽起来。

    他们的鞋尖,把地上的槐花踩成白烂的花泥。

    阿善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一旁的尸体,也不去想男子身上挥之不去血腥的味道。

    她怕,怕到一切都小心翼翼的迎合,任取任求。

    纵使男欢女爱是这世上少有的快活事,也只有恐惧,从她的脊梁爬上她的指尖。

    当阿善跌跌撞撞跑向村子的时候,日头已经落了西山。

    阿善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见有几个庄稼汉坐在村口乘凉,立刻大声喊道,“快走!快走!大伙儿快走啊,我在山那边看见好多安营的兵!就快到咱们村子了!”

    那几人却不以为然,“又是哪里逃难来的流民吧。上次孙家的王大姐,说在山头见了兵,吓得大伙赶紧收拾东西要跑,后面才发现是一群商车队,差点还以为我们是土匪呢!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遇见什么都不奇怪。”

    阿善急得快哭了,“是真的!真是兵呀!”

    “那你看见旗了没,是哪里的字?”

    “是梁!梁啊!就是去年杀了好些人,屠了好些村子的梁将军啊!”

    “嘿呦,阿善,俺们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字了?”

    “你们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那几个糙汉嚼着干草哈哈大笑,明摆着不信。阿善急得跺脚,也没了办法,只好不管其他,先往自个家跑去。

    一牵着黄牛的男子吐掉嘴里的草渣,忽然抬头问,“真的?”

    阿善停下脚步,回头立刻,“是真的!假不了!”

    “甭管真的假的,没田,我们走了,吃什么?走了也是死,我看,听天由命吧。这年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就不是人能活的。更别说外头四处是土匪,不是土匪的,也是那些个大人养的私兵,各个是撒欢的野狗,闻见一丁点肉味,就要把你扒皮抽骨呦。”

    “而且去年,咱们村不也没事吗?就这偏不拉几的小村庄,鸟都不拉一泡屎,不一定就会被找着。我看啊,就算是真的,咱们也甭急。”

    “你不急,有人急。”那稳重男子忽然站起来牵牛,“你鞋子破了没人补的,烂命一条,别人拖家带口的,大人不活,还有孩子呢。你们几个腿脚快点,挨家挨户去敲门,要走的,就趁着天还没黑,赶快走。”

    “李铁匠,你真信那丫头片子的话啊?”

    “阿善打小就是好丫头,什么时候撒过谎?命只有一条,你不小心着,迟早要掉脑袋。”

    阿善朝李铁匠投去感激的视线,见众人起身开始往村子里传消息,这才立刻往自己家跑去。

    喜乐坐在屋前的泥巴地里,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阿善从村里急匆匆跑来,立刻高声唤道,“娘!”

    阿善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应他,而是把喜乐从地上猛地拽起来,“喜乐,你快,把咱家的东西都收拾好,咱们马上就走。”

    “娘,俺叔在屋里呢。他找你。”

    “他?他回来干什么?”

    “不知道呀,说是刚跑商回来,带了好多吃的,路过咱们村,来送东西。”喜乐举起手中的小木鸟,高兴道,“娘你看,叔还给了我这个呢!”

    “你快去,叫阿爷起来,把家里的干粮都装好。”

    “噢!”

    喜乐立刻把手里的木鸟揣进怀里,向着里屋跑去。

    阿善快步走进屋子,推开木门,看见一个额间有颗大红痣的壮实男人正坐在凳子上数钱。

    阿善怒瞪着眼,“李程!你又来做什么!”

    李程瞥了一眼阿善,把手里的铜钱一拦装回口袋,故意晃了晃,发出当啷响的声音,才心满意足的将口袋挂回腰间。

    “我来做什么?我自然是来带你和阿爷去过好日子的。”

    阿善一听,气骂道,“呸!什么好日子!赌狗拿来的脏钱,我还不稀罕!”

    李程也恼了,“什么是脏钱,这是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挣出来的血汗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为了一家子的温饱,你在这里整天穿新衣裳,吃好东西,你和阿爷那个老不死的都吃我的钱,你有什么资格骂我!”

    阿善气得眼眶通红,指着他鼻子骂道,“我就是要饿死,我也没吃过你一口饭!你寄来的钱,还不够你从家里拿得多!我跟阿爷吃的喝的,都是我做手艺,阿爷下田挣来的!跟你没半个钱的关系!”

    阿爷怒骂的声音从内屋传来,“阿善!给我把他——咳咳!把这个龟孙王八蛋!轰出去!让他给我滚!”

    说罢,阿爷便剧烈咳嗽起来。

    阿善猛地推开李程,连忙冲进内屋,搀扶着不断咳血的阿爷,给他倒水。而李程慢悠悠地走进屋子,开始翻找着架子上的箱子柜子。

    阿爷紧紧抓着阿善的手,“这混蛋……要……要抢你的嫁妆……这混蛋……”

    “阿爷,别气!我这就轰他走,一块钱都不让他拿!”

    阿善立刻起身,抓起男人衣领把他向外推去,方才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和后怕,全部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阿善,你行行好,哥哥求你了,你把你的嫁妆给哥哥用用,哥哥给你……保证给你挣一座城里的大宅子回来!哥哥这次不是赌,哥哥是要拿钱去孝敬县老爷,要走门路!要是走通了,日后哥哥我可就当官了!咱们就飞黄腾达了!”

    “到时候让这个老不死的也好好看看,我天生就是个天才!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我呸!什么狗屁官!你骂我,我不和你计较,可你要说这样糟践阿爷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阿善一边哭,一边骂,“李程!就算你不是我亲哥,咱俩只是义兄妹,可阿爷在我心里眼里都是我亲阿爷!你是阿爷唯一的血脉!我一直把你当我的亲哥!我这辈子摊上你这个窝囊废的哥,我认了,你要钱,我给你就是!可你把阿爷气病了,你还不要脸的,拿阿爷的救命钱去赌——阿爷若是好不了,我这辈子都恨你!你给我滚出去,你死在外面不要回来了!”

    “哭哭哭,你就会哭,跟这个只会咳嗽的老不死一样晦气!得,我走!我自个想办法,好不容易回个家,看到你和那老不死的脸就吃一脸晦气!”

    阿善把李程轰出门去,又倚在门框上泣不成声。

    李程向外走了两步,却又转过头来,“阿善,哥……不是想那么说的,哥没觉得你晦气,哥就是气头上……你……你别怨哥……”

    “你快点走吧,兵要来了。”

    “什么兵?”

    “杀你头的兵!”阿善怒骂一声,随手擦掉眼泪,推开门取下门前杆子上晒的干饼,“我要跟阿爷还有喜乐要逃命去了,我前些日子听说,北边有我丈夫的消息。当时把我丈夫征走的孙家军去了北边,我要去北边,寻我丈夫。”

    李程听着就来火,“他早就死了,你还惦记着他!他要是还活着,能这两年来不给你捎一点信?”

    “没死,没死!没人亲口告诉我他埋哪儿了,那就是没死!我不和你斗嘴,你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阿爷早和你断了关系,以后,我当我没认识你,你也不要说你认识我!我跟阿爷跟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你听明白没!”

    阿善见李程还磨磨蹭蹭站在路上,抡起扫把怒喊,“你快走呀!”

    李程才酱红着脸,跺着脚快步离去。

    阿善走回院子收拾出板车,眼泪流干了,眼睛红得像是核桃仁。

    “娘,我叔就这么走了?”

    “走就走了,难不成还指望他吗。他那样的人,真遇见了拿刀子的,是最窝囊的那个。”阿善擦干净眼泪,“东西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都在包袱里呢。”喜乐晃了晃背上的补丁布包。

    阿善立刻走进屋子,见阿爷已经穿好衣裳坐在墙上,立刻上前,想把他从床上背起来。

    阿爷只是轻轻拉着阿善的手,“阿善,什么兵要来了?”

    “梁将军,我……我看到了梁将军。”

    “梁坚?”

    “是他,就是那个去年来咱们州,屠了好些城的梁坚。”

    阿爷的表情很悲伤,垂下浑浊的眼睛,从枕头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阿善手中。

    “阿善,我老糊涂了,也活不了了,再喘几日的气,也只是浪费几日的粮食。你和喜乐走吧,快点走,不要耽搁。这包里,是我为喜乐攒下的学费,等他大了,你可记得,要让他去读书……当年,若不是咱们穷,才让你从学堂回来……你还能多读几年书……是阿爷,阿爷耽误了你……阿善,阿爷拖累你了……这还有一双新鞋,你这就穿上,带着喜乐走吧。”

    阿善的眼眶红了,“甭说傻话了,阿爷,咱们快点走,要生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阿善拿起布包挎在身上。双手把阿爷抱起来,轻飘飘的,像是抱了一团被子。阿爷病的这些天,早已经瘦得瞧不出人形,突出的肋骨像是没捆好的柴火,又像是石头子,抵在阿善背上,咯得她背痛,她也一声不吭。

    “阿善,放下吧。”

    “不,我不放,咱们走!”

    二狗从院子跑来,头发乱糟糟的,插在几根树枝,怀里抱着一窝眼睛都浑了的老鸦,正有气无力地叫着。

    “娘,都带上了!屋檐下的老鸦我也带上了,咱家没东西了!都装车上了!”

    阿善背着阿爷急匆匆跑到院子,把阿爷放在板车上。二狗把老鸦窝也放上去,跟着拉起板车的阿善背后,就往屋外走。

    “阿善,这孩子……是谁呀。”

    “阿爷!你又忘记了,我是喜乐呀!”

    “噢……噢……喜乐……你是村头那个跛腿的娃娃,是不是?你都长这么大啦?”

    “阿爷,你又把我认错了!我爹是铁真,我娘是姜阿善,我是喜乐呀,是你的孙子。而且我哪里跛腿,我跑得可快了!”

    阿爷笑了笑,抱起喜乐,“噢……瞧我,你是喜乐啊。”

    就在几人临出门的一瞬间,阿善又放下板车冲进屋子,把院子里的石锄拿起来,挎在背上。

    “娘!”喜乐忽地叫,“叔又回来了!”

    阿善愣了一下,快步走出去,只见李程又从村口气喘吁吁跑回来。

    他脸色青紫,二话不说,抓起板车上的喜乐扛到背上,拉着阿善的手就要跑——

    阿善惊叫道,“你干什么!”

    “梁军已经到村口了!他们抓了几个活口问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善回头看被扔在板车上的阿爷,正笑看着她,面容逐渐模糊。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阿爷总是带着这样的笑,拉着她的手说,“阿善,咱们去看麦子吧。”

    那秋天的麦浪金灿灿的,像是掰了一点儿太阳,暖洋洋的,带着清甜的味道。她躲在禾下乘凉,阿爷找不到她,就一直叫她的名字,阿善,阿善……

    她喜欢听阿爷叫她名字的声音,总是阿爷叫她好多声,才从麦浪里探出头来,叫道,“阿爷!”

    阿爷就冲她笑。

    阿善看着那孤零零坐在板车上笑的老人,岁月已经变成皱纹,爬上她曾年轻过的面容,他枯槁的双手也没法抱着她,走三里路,走到麦地里去,看金黄色的太阳,金黄色的稻谷,金灿灿的一片,明晃晃极了。

    阿爷老了,可他还是那样对她笑着。

    阿善反身挣开李程的手,“我不能扔下阿爷。”

    李程被这一挣,甩得踉跄了几步,回头不可置信的大骂,“你不要你儿子的命了!?”

    阿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抓住李程的袖子,“李程,你行行好,我求你了,你带喜乐走吧,我们是打小睡一个枕头的,小时候你总是背着我去学堂,你还帮我打跑过那些欺负我的小孩,你说过,你说你是我哥,一辈子都会护着我的……我求你了,程哥儿,你就当是喜乐半个爹,把他当你半个儿子,成吗?阿爷在这儿,我不能走啊,就是要走,我也得带着他。程哥儿,我求求你,你就看在你回来的份上,你就看在我俩兄妹一场的份上,我求你了。”

    二狗也被吓到了,缩在李程怀里紧皱叫道,“娘!”

    可李程却骂道,“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救你儿子的!我要他做什么!我自个都快饿死了!你到底走不走!”

    阿善没说话。

    “你不走,我走!”

    李程直接把喜乐扔回阿善怀里,转身就向村外跑去。

    可没走了两步,李程又猛地踹了一脚黄土堆,折回来,一把抓起喜乐。

    “娘!”喜乐茫然地叫。

    李程没说话,也没再回头看阿善,只是向着远处跑去,迎着日落前最后一点昏黄的太阳。

    阿善坐在地上,看着李程的背影和他肩上摇摇晃晃的喜乐,她扯了扯嘴角,似乎笑了,又低头哭起来。

    “阿善。”阿爷叫她。

    阿善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跑到板车面前,拉着板车,沿着路向前小跑去。

    车轮咕噜咕噜地转,阿爷靠在板车上,望着远处逐渐落下的,那轮红圆滚烫的太阳。

    “阿善,秋天了吧?”

    “诶,秋天了,刚入的秋。”

    “咱们去看看麦子吧。”

    “没麦子了,阿爷,都没了,人都被官府征走了,两个月不下雨,田也荒了,哪里还有麦子呀。”

    “阿善,咱们去看麦子吧。”

    “阿爷,等来年秋天,等程哥儿回来了,咱们带着喜乐,一家人,一起看麦子去。”

    “好,好……带着程哥儿,带着喜乐,咱们一家人,看麦子去。”

    阿善跑了两步,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她的脚步慢下来。

    当她回过头,阿爷已经靠在板车上睡着了。

    阿善伸手探了探鼻息,阿爷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没拖累她。

    阿善愣了一会儿,起身想着,她该去找喜乐和李程,却早已经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远处,杂乱的马蹄声和的男人女人的尖叫声传来。

    马蹄声,哭喊声,锅碗瓢盆摔碎的噼啪声……

    阿善抱起阿爷,将他放在路边的角落,那儿开着花儿,还可以看见太阳。

    她的心中并没有多么的悲伤,只是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东西似的。

    她听见马蹄声向她跑来,扭头看,许多男人正驾马跑来,他们手中的刀还在淌血,盯着她的眼神就像饿昏了头的恶狼。

    “大哥!这个妞好看啊,水灵灵的。”

    阿善拔腿就跑,可身后的马蹄声紧追不舍。

    他们像是故意追逐着她,明明可以轻而易举的追上,却总是和她保持一段不紧不慢的距离。

    直到阿善重重跌在地上,那几个男人才架马把她围在墙前,眼神下流的打量着她。

    阿善狼狈的从地上站起,颤着手靠着墙根,从背上取下那把锄地的石锄,举起对着众人。

    男人的嘲笑声十分刺耳,他们笑道,“呦,还挺烈的,还敢拿东西。”

    她是怕的,她知道她不该反抗,那样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头。如果顺从他们,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命。

    可她心中清楚,她骗不了自己。

    对这种人,求饶也是一死。

    阿善举着石锄的手在抖,可她此时此刻,心中比起怕,更多的是一种连她也不明白的感觉,就好像所有的气血就在往头上涌,冲的她头晕眼花,额头腾腾地跳。

    她想嘶吼,想大叫,想举起石锄砸他们一个脑袋开花——

    她大叫着,挥舞着石锄向他们砸去,用尽了这辈子的力气。

    那人却早有防备,轻轻松松勒马躲过,还吹了一个口哨,和同伴们哈哈大笑。

    阿善的眼眶通红,她余光扫见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村民,那有男有女,有她认识的大叔,熟悉的大爷,讨厌的大婶,有她还喝了喜酒的,刚嫁了人的小姑娘。

    她听见女人的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那些声音像是针扎一眼的往她耳朵里钻。往常她应该早被吓哭了,可今日不知怎么的,不知是不是因为眼泪流干了,或是已经怕到麻木了,她挤不出一滴眼泪,也再哭不出一声来。

    她的嗓子干哑的像是吞了一口热炭,干裂的嘴唇只能发出如同野兽一样的吼叫。

    然后,她不断挥舞着石锄,眼睛通红着,越挥越快,越砸越狠——直到她一锄头砸在一颗马头上,飞溅的白色脑花与红血溅进她的眼睛,男人的尖叫怒骂声,才让阿善恍惚回过神。

    她浑身是血,用手中的石锄,把那马的头砸了个稀烂。

    “他妈的!这个疯婆子!!”

    那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把阿善打在地上。

    她浑身瘫软,再没有了一点力气,只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那男人抬脚就要踹向阿善身上踹,踹了两脚不过瘾,拔出长刀,就要往阿善肚子上捅——

    “住手。”

    阿善的脑子早就乱成了一团浆糊,可那声音,阿善一听就认出来了。就好像是在热到眼睛都被汗眯住的三伏天里,忽然跳进冰冷的河水里一样。

    阿善松开护着自己头的手,颤抖着抬起头。

    是那个男人。

    是害了他们村子的罪魁祸首。

    “梁……梁将军!”

    那梁将军身后,一状如黑熊的魁梧男子怒骂道,“老子让你们去找粮,不是让你们玩女人的!”

    “梁二将军,不是我们要生事!是这个疯婆子,上来一锄头砸死了马!”

    “滚!你们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

    那几人闻言不敢耽搁,立刻灰头土脸的向村里跑去。

    梁将军坐在马上,看着阿善呆呆的表情,喝令道,“传令全军,不许再多生事端,找到粮食,即刻启程。”

    那黑熊男子立刻架马掉头,带着兵卒向村口跑去。

    阿善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她抬起头,与男人对视一眼,又垂了下去。

    “你家人呢。”

    阿善没说话。

    “你要不要跟我走。”

    阿善闻言愣了,抬起头,却见男子似乎并没有玩笑的样子。

    “走?做什么?”

    “做我的妾室。”

    她悲愤交加,只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处,不可置信的看着男子,说道,“你……你杀了我村子的人……你觉得……我会跟你走?!你疯了!!”

    “是吗。”

    那男子似乎也猜到了,只说了这一句,调转马头准备离去。

    阿善撑着石锄从地上站起,忽然,什么东西被那男子扔到地上。

    阿善看去,是一块青玉佩。

    “幽州牧,梁坚。”

    “如果你日后走投无路,可以来幽州找我。”

    阿善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的名字。

    他背对着阿善,良久,静道,“我很抱歉。”

    他架马远去,没有回头。

    天色暗下来,太阳的最后一抹光,随着他的马蹄声一点点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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