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久等。”一盏茶功夫,段钧从内院出来,他看向冯图安,眼神询问:大人我先把这几个病人看了。

    冯图安没有阻拦。

    冯图安观察段钧看病,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都游刃有余,从不露难色,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您尽管拿这副药回去吃,我向您保证,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都还会见面。”

    “这副药就是我夫人吃的那副,我夫人还要同我白头偕老呢,你说这副药管不管用?放一百个心,你定能平安及笄成婚生子。”

    段钧的医术,冯图安不知,但她知道他情绪价值给的很足,很像她家楼下给小区老头老太太发鸡蛋,一口一个爹妈叫着的销售。

    每个病人,来时焉了吧唧,干枯叶黄,要死不活,走时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充满希望。

    “谢谢段大夫。”小姑娘眉开眼笑,比来时水灵了不知多少。

    守着段钧把最后一位病人送出门,冯图安上前:“段大夫辛苦了。”

    段钧也不绕圈子,直接道:“大人想问什么?”

    “除刘阿婆一家,你还给谁做过断指术?”

    “大人,请恕小人不方便告诉。”

    段钧的回答在冯图安意料之中:“你知道的,衙门在查滨河白骨案,这桩案子现在已经死了三个人。”

    “三个?!”

    “可能还不止,你每拖延一刻,可能就多一个人死去。”冯图安先诛心后讲情,“你放心,我们绝非是胡乱结案之人,不是说做了断指术的人就一定是凶手。你看,刘阿婆一家做了断指术,现在不也好好的。”

    段钧犹豫不决,冯图安赶紧给莫莫使眼色。

    “段大夫,是宋县丞让我来找您的。滨河频频挖出白骨,乡亲人心惶惶,您医者仁心,肯定不忍更多人遇害。”

    有了宋式玉的背书,段钧犹豫再三,终于松口:“竹山巷贾云。除了刘阿婆一家,我只给他做过,当年他想参加科举,但身体有疾,恐日后仕途不顺,于是找到我。”

    消息到手,冯图安准备离开。

    “贾云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勤勉好学,每日下学都来同德堂帮我切药,补贴家用。”段钧语速快,听得人云里雾里。

    冯图安却懂得他的意思:“段大夫,你放心衙门绝不会错怪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大人!”冯图安已经迈出大门,胡倩忽然踉跄着朝她奔来。

    “倩娘,你怎么出来了。”段钧被她吓得不轻。

    “贾云是个好孩子。”胡倩看着冯图安就要跪,“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地上潮湿,夫人还请快请起。”

    冯图安伸手去扶,却反被胡倩反手扣住,抓得死死,她眼睛死死盯着她,语气不善:“若是贾云有什么事,即便是豁出去我这条命不要,跪,我也要跪上衙门讨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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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刘府,冯图安将孩子交还给齐思君:“齐姐姐,每日亥时一刻,我来接孩子出去换药。”

    “多谢。”

    齐思君给冯图安钱,冯图安不要:“段大夫见是小孩,没收钱。”

    “段大夫人可真好,你也好。”齐思君紧紧握住冯图安的手。

    冯图安回握。

    齐思君拿出耳坠的另一半交给冯图安:“冯捕快,还请你帮我把这耳坠还给铁炳。当日我们分开,他让我拿着这枚耳坠,说他定会来接我,你帮我还给他,就说‘不需要了’。”

    刘大用强硬手段得到齐思君,得到后又不珍惜,齐思君终日被困在一方天井带孩子,任人宰割。

    父母为了家族,舍弃她;铁炳为了母亲,抛弃她。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被人千夫所指。她不干净,她被人强/暴,她给强/暴者生孩子。

    她是被关笼子里瘦骨嶙峋的鸟,冯图安心疼她:“我一定救你出去。”

    “逃不出去的,牢笼之外还是牢笼。”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此生不得自由,作为一个女子她必须被分配在一个男人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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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线索了。”冯图安和莫莫回到衙门,“梁县还有第三个人多指。”

    “谁?”

    “贾云。”

    “探花郎?”宋式玉垂眼回忆,“几个月前,风风光光从上京回来,入了竹山书院,深居简出。”

    “大人。”周大友走进院子喊道。

    所有人回头。

    “怎么了?”李道从问。

    “贾云下帖邀您三日后赴宴。”

    “挺巧。”李道从接过帖子,看了眼,“庆贺他高中。”

    等人都散去,冯图安将铁炳叫到一旁。

    “找我什么事?小爷我可忙着呢。”

    避开人,冯图安把齐思君让她转交铁炳的耳坠拿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铁炳警惕起来。

    “齐姐姐让我还给你。”

    “她要违背誓言!我不允,你把耳坠还给她!”铁炳恶人先告状。

    “她已嫁给刘大,身上还留着与你的定情信物,你知道这是置她于何境地吗?为了个破耳坠,虚无缥缈的誓言,她眼巴巴等了三年,你要扮痴情种,找别人去,别霍霍齐姐姐。”

    “你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并不爱她,我只是装样子!”

    “难道不是吗?痴情种。”冯图安早就想说,“人人都可怜你,同情你,赞扬你,为了母亲,无奈舍弃妻子,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冯图安讽刺。

    “我自小没有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带大,难道要我置她于不顾,当时的情景两难,你要我如何做!”

    “我要你既然护不住她就放手,不要再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扮演被恶霸强占妻子的可怜人。每个人看见你都要说一句,真可怜,妻子被强占。但铁炳,你有没有想过,你每获一份同情,齐姐姐就被鞭尸一次。是她受到欺辱,是她名节扫地,是她有家回不得!”

    “她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吗?”

    “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早知刘大垂涎齐姐姐,齐姐姐也说了,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劝你同她离开梁县,是你不愿意,你无一技之长,就指着这个祖上传下来的捕快吃饭!依附他人就要受制于人,你落得如今的境地全因为你无能!你自己无能就算了,还偏生拖累齐姐姐。也是齐姐姐善良,若是我,我第一个怀疑你与刘大勾结,将我献给刘大,保下你的狗饭碗!”

    “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么做!”铁炳又跳又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脸色潮红,有被戳破的羞愧,也有极力辩解的无措。

    这三年,有人赞扬他孝顺,有人同情他可怜,有人欣赏他忠贞不渝。他也觉得自己可怜,伤心了就盖上被子蒙头大睡,实在过不去就大醉一场,睡他个三天三夜。

    可齐思君呢,身体的伤还没恢复,就被告知要与欺辱她的恶霸过一辈子。

    身体受苦,名声受累,齐思君无处可逃,她不能当缩头乌龟,无法像铁炳一样把头埋进沙子。

    铁炳有家,而她没有。

    “你实在可恶!因为你的耳坠,齐姐姐被刘大三天两头殴打。你若还念从前少年夫妻的情分,就该早早与她断干净。”

    冯图安所言让铁炳面红耳赤,他愣愣摊出手,碧玉的耳坠落在他掌心,一如初见般青翠透亮。

    这样铁炳想起十九岁梨树下的齐思君,落英缤纷,神采飞扬。

    “是我错了。”铁炳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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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炳也不容易,你何必咄咄逼人。”刘勉见铁炳失魂落魄离开,忍不住道。

    “说这两句,就咄咄逼人?你们不是男人吗?就这么点承受能力?”冯图安眼神扫过站在对面的一干人等,“齐思君高肿的额头和淤青的眼睛,你们是看不见吗?你们眼瞎啊!我不过说两句实话,你们就一二三四五站出来,替他抱不平!难怪不得,梁县衙门名声如此之臭!齐思君的苦,就这么不容易看见吗?还是你们故意装聋做哑?”

    冯图安本来只是让铁炳离齐思君远些,还她一片清净。

    却没想,炸出一大堆人给铁炳抱不平,联想到齐思君的苦与泪,冯图安压抑许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不公平!

    “同样是受害者,凭什么只有铁炳的痛苦被看见,被认可,被理解!宋县丞,我请问凭什么只有铁炳的痛苦被看见,被认可,被理解?还是你口中的梁县百姓不包括女人?还是你们认为齐思君是铁炳的私有财产,所以齐思君被欺辱之事,受害者是铁炳?”

    冯图安的质问振聋发聩。

    “宋县丞,你们一直说为民请命?请问你们说的民是谁?刘勉,你口中的民是谁?周捕快,你一直在为谁奔波?若是你们口中的民仅指男性,那我认为滨河白骨案没有查的必要了,河里捞起的三颗人头都是女孩。“冯图安越说越气,“这衙门,我也不待了,你们自己玩吧,自己感动自己,自己可怜自己!”

    说完,冯图安扭头就走。

    “冯捕快,请留步。”这是宋式玉第一次正式称呼冯图安,他三两步拦下她。

    冯图安斜眼瞧他:“何事?”

    “冯捕快教训的是,宋式玉受教。”宋式玉退后一步,恭敬拜下。

    “宋县丞这是何意?我一介女子如何受得?”

    “无关身份,只认对错。”

    “刘勉,你呢?”冯图安越过宋式玉看向倨傲的刘勉,“齐思君早已不是铁炳的妻子,铁炳却还将她当做所有物,给她打上烙印‘我被人抢占的妻子’。刘勉,若是你的女儿落得齐思君的境地,你该如何做?你难道不会觉得铁炳懦弱?你难道不想齐思君赶紧弃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梁县衙门共计七人。”冯图安环视一圈,“在我来之前,你们有谁看到齐思君?你们眼里只有铁炳。梁县百姓两千八百五十三人,其中一半是女子,却无人替她们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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