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1330年

    “世上已无黑水。”这是我醒过来后,释天推门而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猛咳一阵,挣扎着要坐直身子,不肯他见我怯懦狼狈。

    平复气息后,放咬着牙道:“我恶疮痊愈,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为何非要掐断我的念想!”

    当所行与所思相悖,人总会后知后觉,惊愕于自身的矛盾。然而释天不瞻前,不顾后,是以没有寻常人的那般后知后觉。

    他只是莫名觉得烦闷,不愿再纠缠于那件事。

    来时不请自入,走时亦无需知会,他头也不回地丢下将将苏醒的苍白人儿,径自没入纵横的甬道中。

    这天夜里,落允听说妹妹彻底苏醒,踏月追星,风尘仆仆地赶来,正要将带来的灵药在门边放下,忽而里面传来一声,“你...进来说话吧,我还没有睡。”

    他身上生冷的寒气盖过本来温热的茶香,扑入门扇。

    我坐在窗下,撇开头,不去看他。

    他在对面坐下,头枕月晕,身浸银辉,清逸绝尘如天外人物。

    他打量着我的气色,“玉儿,这段日子暂且不必修行,养好身子最要紧。”

    “好。”

    他像是还有话要说,却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犹豫片刻,还是道:“荒漠天气恶劣,终究不能养人。你可愿意暂住到我那里去。”

    屋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落允安静地等待着回应,见花几上茶杯已空,起身取来茶水。

    “好。我去你那里。只要能远离释天,去哪里都可以。”

    茶水洒出杯沿,顺着圆润的玉面拉出一道湿润的痕迹。

    他放下壶子,举起玉盏在自己袖口擦了擦,递了过来,“我没有料到你会同意。真是太好了。其实释天他身为...”话音戛然,他忽然话锋一转,“罢了,是该离远些。”心中似乎有所顾虑,不便明言。

    沙漠风急云涌,月色时隐时现。

    堡垒里无数窗扇里透出繁星般的光,照在背上,灼骨反生寒。

    我不禁回身望去,只觉有道目光蛰在灯光里,怒目而向众生,这其中亦有我。

    落允随我目光瞧去,“释天杀不了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继续行在狂沙之中,“这世上岂有他杀不了的。”

    落允没有接过这话,却道:“你重伤初愈,不便跋涉。”

    话音落,一股拔地而起的风从身后刮来。

    一只羽毛光润如油、身形优美姿态高贵的凤凰出现在漆黑狂沙间。

    凤凰回过头,以喙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我回望一眼堡垒,又看了看他,没有过多犹豫,一跃而起,落在他背上。

    身后灯火里的那道目光始终如芒在背,我不觉压低上身,把自己隐藏在温软的羽毛里,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

    天光穿透眼睑,唤醒了与无央重逢的美梦。

    落允停在一处葱郁山头。晨曦里,他金红羽翼上沾满朝露,泛起粼粼的光。

    察觉背上的动静,他回头看过来。

    我翻身落地,“抱歉,睡得太沉了,累你久候。我们这是到了么?”

    说话间,落允已化回人形,指了指隔壁一座山峰,半山腰隐约可见青瓦白墙与袅袅炊烟。

    “就是那里了。”

    这间院子不大,外有清溪环舍。古朴的木门虚掩着,没有落锁。落允轻轻推开,门内清雅天地迎面而来。

    只见一条五彩石子小径蜿蜿蜒蜒通往各处房屋,道旁栽满低矮花丛,我对草木认识粗浅,叫不出那些花名,只觉它们模样可人,虽然品种不同,但搭配得浓淡有致。

    院墙边种有修竹,支起满眼清凉。

    屋舍间有长廊相通,主屋外有前廊,廊下软垫泥炉具备,可见他常常在廊下悠然自得。

    廊檐上爬满青藤,偶有几条垂落,帷幔似的遮出一派避世的意境。

    院落右侧有一副石面棋盘,棋局正酣,却被执子之人匆忙撇下,黑白各自围眼造劫,斗得难分高低。

    “你与落仓截然不同。”

    落允笑笑,“落仓从小就那样。不像我才好。”

    最末一句语焉不详,隐有悲戚,我抬眼看了看他,没有深究。

    这时耳房里出来个女子,沿着长廊一路碎步小跑迎上前,一头长及脚踝的乌丝随步子起起伏伏。

    她笑盈盈地贴近落允身侧,“大人回来啦。”

    落允点点头,“有事耽搁,回来得晚了点。木木,你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木木抿起薄唇,黑亮的眼这才往我这头打量。

    “大人头回带客临门。想来是贵客。”说着便来亲切挽我,仿佛与我早亲如姐妹。

    我受不得这份亲热,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反就显得冷漠。

    落允将我交给木木安置,自己则坐在棋枰前收拾残局。

    是夜月明,窗外有美酒飘香,我寻香推门而出,见落允倚着廊柱自斟自酌,木木坐在另一头抱膝犯困,明明眼都睁不开,还非得守着不肯进屋去睡。

    见我出来,她立时清醒,面上笑颜亲热,双眼却时刻提防着。

    我扯过一张软垫,与落允隔着几个位置的地方坐下,问木木道:“有多余酒杯么?”

    落允却摇了摇头,“你还在养伤,不宜饮酒。”

    “我知道。我浅呷两口,不碍事。”

    落允搁下手中杯盏,同木木道:“烦你把酒撤走。看看厨房里还有点心没有,取一两样不发腻的来。”

    待木木起身去忙,才又看向我道:“地牢中你嗜酒神伤的模样,我不是没见过。这回又准备沉沦多久?”

    我手指扣捏着软垫上凸起的走线,冷道:“这回为何要沉沦?伤心才会沉沦。我不会因为释天而伤心。我只是怕他,恨他。”

    “想报仇么?”

    我仰头去看天上的弯月,“若要报仇,也少不了你那份。”

    他亦仰起头,却只看天,并不望月。

    “落仓也与我有仇。到时候,你和他可以一并来报。”

    木木这时正好端着托盘出来,将里头小碟子装的点心一样样往我面前摆,热情地要我都尝一尝,是她用各色花瓣做的。

    我与落允于是没有继续方才的话。

    夜里我睡到一半,忽地被一条从窗外伸进来的藤蔓勒醒。

    我双手握住藤蔓,狠狠往外扯,喘着气道:“你若...不松,我要...放火烧了啊。”

    屋外无人回应,藤条勒得更紧。我掌心渗出鲜血。

    “你杀...我,是怕我找落允...寻仇,还是...防我与你抢人?”

    仍旧无声。

    第二天,木木一头乌丝不见,变成参差的齐肩短发,发尾又枯又焦。

    她待我依旧亲切热情,仿佛无事发生,见我起床便忙着去备早饭。

    落允正顾着炉子烧水烹茶,缓缓抬眼看着她佯装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玉儿,你和她置什么气。这个时候勉强动用神火,岂不亏损身子。”

    “我没有和她置气。她待你好,一心要护你,我怎么会气。”

    我自己并没有察觉这句话其实暴露了我日渐靠向落允的心。他却听得清楚明白,将洗过一遍的茶水递给我,这才发觉我手上的伤。

    “这伤也是昨夜弄的?”

    我点点头,“我烧她发,她伤了肤,互不亏欠罢了。”

    “好。你这般睚眦必报,我倒不必担心你在外面吃亏。”

    我卸了一口气,软绵绵地倒在廊下,无奈道:“报得报不了就是另说了。该吃的亏还不是一点没落下。”

    他知道我又想起了释天,便刻意将话引到别处去,以免我深思伤神。

    我小住的这段时日,落允常常不在,但只要在家,便细心关照我的饮食,亲自为我煎药调理,传我功法心德。

    他白日爱喝茶,入夜便会小酌几杯,但因为我贪嘴,又身子弱不能饮,他怕勾我馋虫,所幸将夜酒免去,夜里也只饮茶解闷。

    木木心里头知道他是为了我而改变习惯,很不乐意,入夜后还是会在廊下摆好美酒,回回都要落允命她收走才肯作罢。

    山里头的一切对四时变化都极为敏感。天气转暖后,常有春雷乍动,带下一场来去匆匆的雨。

    这日刚过晌午,头顶猛地裂开一声响,接着乌云密布,很快下起了雨。木木撑着伞立在院门外,频频举头望,口中喃喃道:“该是这个时候回来了。别淋着雨才好。”

    廊下雨帘剔透。我懒在角落里,心里亦盼落允能干干爽爽地回来。

    “来了!”木木眼睛亮了亮,小跑着出了门,一把将伞罩在落允头顶。

    落允俯身迁就她的高度,“多谢。”

    木木听他语气沉沉,又见他眼眶通红,面色苍白,神情十分悲痛。便咬着唇不再多言,打着伞送他往书房里去。

    落允始终一言不发,路过我时勉强地笑了笑,“今日我就不陪你了。外头湿气重,你别一味在廊下躺着,早些回屋去。”

    说罢,继续往里走。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他行得很慢,在伞下微微弓着背,一侧肩膀不受遮蔽,被雨淋透,灰色的衣袖像被泼了墨似的,颓丧地垂在身侧。

    木木合上书房的门出来,此时天光昏暗,里头却始终不见亮起灯火。

    “他怎么了?”

    木木乜斜我一眼,冷声道:“心绪不佳,你看不出来么?”

    “发生什么了?”

    “你问这么多作甚。”

    “你既然不说,我便自去问他。”说着,我穿过长廊往书房走。

    木木紧追几步拦下我,“你眼下别去烦他。他时常这样,从外头回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要把自己在书房里关上好几天,不吃不喝,也不许我进去伺候。”

    我与她不约而同地看向黑漆漆的书房。

    “他看起来...很伤心。什么事会令他这样伤心...”

    天边又炸响一声惊雷。回声在群山间传响,半日方绝。书房里依旧悄然没有动静。窗扇里照不出人影,不知落允正在做什么。

    “他的确很伤心。可我问他,他总不说,只哄骗我说无事发生。”

    这几日木木茶饭不思,来回逡巡在书房门前。

    春雨去去又来,院子里水汽深重,白雾迷蒙,遮住那紧闭了数日的门窗,我不禁抬手想要拨开雾气,片刻后方觉自己痴傻,一笑了之。

    木木无心做旁的事,我便下厨做饭。每一餐都做足三个人的分量,多余的只有浪费掉。

    木木吃饭时,眼睛也要巴巴地望向书房。吃着吃着,忽而睁大了眼,将碗筷往桌上胡乱一丢,撒腿跑了出去。

    我顺着回头看,见落允笑着立在门外,便挥挥手,招呼道:“正好我和木木刚开始吃,你坐下一起罢。”

    落允的脸上已不见背容,只是面色仍旧有些灰白。他坐下后,打量了一圈桌上的菜,“这不像是木木的手艺。”

    “我做的。她哪有心思顾这些。”

    木木听我揶揄,倒也不觉羞赧,只一个劲地往落允碗里夹菜。

    落允夹了一筷子嫩笋,放在嘴里嚼了嚼,唇角渐渐扬了起来。

    “很好吃。玉儿,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一个人长大,这点本事也没有的话,过得还有什么味道。”

    落允的身子顿了顿,一时无话。

    这样的话难免自伤。我大口咽下一团米饭,这才将喉咙里的酸哽压下去,云淡风轻地问道:“前几日你究竟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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