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可活着?”

    洞口一片雪亮,洋洋洒洒落下几片雪花。

    鄂顺抬头时,看见几颗黑色头颅在动,分辨不得是谁在问,看不清是谁的脸。

    他答:“活着。”又探怀中人的鼻息,“妦也活着!”

    “可受伤?”

    “不曾受伤!”

    洞上黑圆圆的脑袋又缩了回去,只言片语琐碎传来,似在商议回营寻找绳索。

    鄂顺四下张望,只见是个暖湿洞穴,身下有厚草软泥,也有些陈旧粪便,似是曾有野兽曾在此穴居后又抛弃。

    确定并无危险,他又忙查看怀中人。

    先捏其肢体,好在没有断骨;又查看手脚,也并无破皮之处,这才松了口气。

    鄂顺生来细心,检查已摸到这女子手指冷若寒冰,只恐她被冻死,慌用狼皮大氅将她密密裹住搂在怀中,又轻轻拍打她的脸:“妦,醒醒。”

    怀中人一动不动,连睫毛也安静如睡鸦。

    总不会这就要冻死?

    ——若是贡女被冻死,他们也难逃惩罚!

    他忙用手去捂她的脸。

    饶是如此,怀里人似一坨冰,并无转醒迹象。

    鄂顺有些慌,想到昔日在河边玩耍时,看到有人落水,需要旁人渡气才能活。

    ——是否……也该渡气给她?

    可她毕竟是女子……其实军中有女武士,抱回去渡气大约也可。

    又怕她熬不到那时……

    反复纠结之间,他焦灼得有些发汗,再看她面容惨白若玉石,仿佛真的已命垂一线——

    他心一横,掀起面上的面巾,抿了抿唇,慢慢低下头……

    正是几乎要触碰到时,忽地唇上多了一根冰凉手指。

    怀中人冷淡且虚弱地说道:“莫要趁人之危。”

    鄂顺登时大窘,浑身火烧火燎,急急辩解:“谁趁人之危?不过是怕你死了。”

    他猛地拉好面巾。

    面巾下,一张脸火辣辣地烧着,热气向外烘烤。

    此时,那女子身上也被他捂出了点热气,星眸微睁开一条缝隙,眼波流转望向他。

    “好冷……”她红唇被冻得发紫,为寻找热源,挣扎贴向他的颈间。她细嫩的脸颊冰凉一片,在火热的皮肤上感知来尤为清晰。

    鄂顺被她贴着,面露呆色,虽知不妥,臂膀却又不由搂得更紧了些。

    颈边,那女子轻声问:“你是谁?”

    冰凉气息拂过喉结峰上绒毛,惹得鄂顺吞咽几下,方才推出声来:“我乃鄂国侯禹长子,姞姓,名顺。”

    她微微抬头,盯着面巾上那双细长狐眼端详半刻,“顺,这是何处?”

    听她有此问,鄂顺虽被美色所惑,仍不由低声怒道:“你还敢问?擅自叛逃,乃是重罪!你可知罪?”

    她脑中仍然昏昏欲睡,掐着自己的胳膊,强行唤醒一丝清明,喃喃道:“可我不是妦。”

    大巫的迷魂汤她虽吐了,但腹中大约仍有残留,想醒却醒不过来。方才若不是她脱去外裳、用寒雪激醒自己,恐怕现在仍不能言说,死肉一滩。

    鄂顺还以为听错,问道:“你说甚?”

    “我名妲,归于有苏己氏部族,并非是首领筑之女……”

    她说话时,面颊总不自觉在他颈上摩蹭,汲取热量。

    缠绵举动间,有种难言的古怪魅惑。

    她气声道,“你如若不信,一查便知……是首领惜女,用我家人威胁,又使汤剂将我迷晕,若汝等见了商王,便为时晚矣……”

    鄂顺被她蹭得燥热,却仍震惊意识到,若她所言为真,那他们犯此大错,见到商王必定责罚极重!

    眨眼间,鄂顺更已想通了首领诡计——

    无非是忖着即便败露,商军怕被天子责罚,也要一口咬定此人就是妦,反过来还为他遮掩,从此便是一条绳上的草蚱。

    心中怒火大盛时,眸光也随之幽暗三分

    ——真是想不到,苏筑竟敢拿他们当憨鹧戏耍!

    他难道不怕全族陪葬?!

    正心绪难宁,洞口又探出一颗头来。这次他适应光线,认出是周伯邑。

    周伯邑趴在洞边大声道:“顺,一时寻不到长缧,王子正找人在编。若饥了,我扔些食物?”

    鄂顺忙道:“食物不必,多些衣物最好。邑,还要烦你去告知王子,若首领筑问起,先骗说我二人已死。”

    这要求实在诡异,但他与邑自幼在商为质,早有默契,当下周伯邑没有多问,允下就转身而去。

    鄂顺交代完,见怀中人又昏昏睡去,不放心地又伸手摸摸她的脸。

    仍是无有温度,也不知是否是他错觉,他觉得她呼吸似乎更加微弱……

    “喂!你……妲己!你可别死!”

    鄂顺慌张。

    他身边之人不论男女,皆是泥里打滚、雪地洁身的壮硕勇士,何曾遇到过这等情况?一时着急,忙将自己的盔甲先解了,又将内里衣衫层层剥开,将她贴肉抱着,再用大氅拢住,似怀抱婴孩。

    于是,颈上的冰润凉意便落于胸前。

    她枕着他的心跳。

    初时,鄂顺梗着脖子,不敢低头,只眼巴巴望着洞口零星落雪。

    周遭一片枯寂,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战鼓。

    “咚咚!咚咚!”

    枯燥韵律里,他与她似乎一道被世界抛弃在了此处。

    不多时,他实在忍不住,头渐渐又低了下来。

    妲己……

    原来这才是她的名……

    从未见过这般嫽美之人,抱在怀里都觉得亵渎。

    明知她是贡女,自己不该久视,但双目却又难以移开……

    他心里自我开脱:旁人亦不瞎,或许不止我一人想看……

    血液奔走,身体迸发出源源不断的诡异热气,烤得她的脸亦红润起来,唇上褪了紫,越发显得红唇如樱,肤白如雪。

    鄂顺偷偷在她发上嗅了一嗅,闻到一股甜甜的辛夷香味儿,又匆忙抬头望天,心慌意乱。

    “嗤……”怀中人忽地笑了,语气戏谑:“怎不看了?”

    瞬时,面巾后的脸红比猪肝!

    “我……我……”他一向机敏善辩,却不想此关键时刻却嘴笨口拙,一句也说不出,羞耻至极!

    妲己探出一只手来,冰凉摁在他肌肉丰健的胸口取暖。

    取暖又不老实,似在抚摸……

    鄂顺忙将她的手抓住,挑眉厉声道:“谁许你乱抚?!”

    妲己并不怕他,只喃喃抱怨:“我手冷……”

    毛绒鬓发在胸前软软痒痒擦过,鄂顺睫毛并呼吸都是一抖。

    “我、我为你暖就是,你老实些!”他将她的手捂在自己手心里,哈气,又轻轻揉搓。

    等她的右手暖和了,左手又挣扎着伸出来,“这只也冷……”

    鄂顺无奈,只是空着的那只手已被她的温度染得冰凉,只好将左手摁在胸前,用衣服拢住,又警告她,“莫要乱动。”

    “嗯……”

    她的唇角不易察觉地一勾。

    硬而有弹性的肌肉,因为她的触碰,似乎更加紧绷,坚硬如铁……

    鄂顺背靠土壁,仍只仰头看着枯燥洞口。

    但双目实在涣散,眼眶涨红,什么也未看到。

    此时,他心中竟生出诡异期盼来,若是余生都荒废在这一方洞穴里,永无人惊扰多好……

    不,他怎会有此等奇怪的想法?

    正无边暧昧旖旎时,周伯邑再度归来,他将几件绑在一处的大兽皮丢下,探头关切,“顺,你先用这些衣物……”

    话音戛然而止。

    鄂顺脸上一臊。

    他也知自己当下衣衫凌乱,与妲己抱在一团极是不妥,正欲张口解释,周伯邑却没说什么,挠挠脸,反而转身走了。

    鄂顺既窘迫又后怕——

    幸好,幸好是邑看到!若是彪,定要宣扬得人人知晓!

    他伸手够住兽皮,先将妲己裹好,随后才整理衣衫,重新穿好盔甲。

    妲己被埋没在一堆兽皮中,洞口雪光照映下,睡颜恬静,宛如山鬼般动人。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为她理了发丝,又烫手般缩回。

    这次,一直等到洞口微暗,才又有人声传来。

    一根粗壮缧绳混编了布条,垂落下来,将两人拉了上去……

    ~

    夜幕垂至,有苏部落里,切猪宰羊,烹鸡炖鹅,又备有干菜酿菜,果干肉脯,是为商军送行之用。

    草木烧灼,香气弥漫,炊烟浮动,缈如淡雾。

    透过纱雾,可见得部落里多是泥土砌的圆形屋舍——

    木架顶上覆着茅草,墙上涂着黑黄漆液*;厨房则是另挖坑穴在地下,上面用木棍支起茅帐。

    一应习俗,皆从商处习来。

    众多屋舍中,还要数首领的屋舍最为阔大,有单独院落;门口伫立旗帜,上绣一只红色九尾狐,是为有苏国图腾,此时在凛冽风中舒展到极致,发出“猎猎”声响。

    武庚已经带着一行人进了首领茅舍内,个个有山峦之高;首领苏筑其实并不算矮,却被衬得十分瘦小干柴。

    苏筑这人,全靠着溜须拍马方有今日之位,习惯谄笑,此时面上纹路益发加深,点头哈腰:“王子,之前多有不周,皆是误会,王子可莫怪罪。”

    他的儿子乌一脸紧绷,浑身发抖。

    武庚并不看他,掸落身上雪花,同各人就座,手中重剑在案上一横,发出钪啷一声。

    屋舍内,几案摆满吃食酒水,正中央的一个青铜鼎正炖煮羊肉,香气四溢。

    首领匆忙举杯,油滑说些“尔康尔盛”这样的华丽祝酒之词。

    武庚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手指点着那鼎:

    “筑,若我不曾记错,此鼎造自我祖父时,赐予有苏,也传至今日了。”

    首领不明所以,连连点头,“喏,喏,此鼎乃有苏宝物。”

    武庚微微侧头,唇边笑容温和,气势却压人,利目里毫无笑意:“多年情谊,实在难得。如今我多问一句,首领可还有事瞒我?此时说来,尚且为时不晚。”

    首领强笑,莫名结巴:“无事,无事……贡品双倍,绝不再断,哪还有瞒……乌,还呆愣着作甚,还不去为王子盛汤?”

    苏乌瘦高一个,颇似其父。

    他颤抖着上前,自鼎中舀出头碗肉汤来,跪地垂首,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为武庚奉上。

    武庚眯着眼,望着汤面泛波不断,并不伸手去接。

    苏筑越发颤抖了,笑容似哭:“王子……这……昨日不是已和吗……”

    武庚睇向他,反而关切笑问:“你女逃遁,卒于雪中,你怎不伤怀?”

    “额,这……她叛逃本就该死,王子不怪罪已是恩典,如何再敢伤怀……”

    武庚恍然点头:“原来如此,首领明理。”

    说完,向崇应彪使了个眼色。

    彪诡秘一笑,打个呼哨,其手下武士从帐外押入一人来。

    不是妦却又是谁!

    妦被捆得严严实实,口中塞了布条,呜呜难言,被推倒在地。

    有苏国人多与南夷通婚,本就肤白,此时首领更是煞白胜雪,毫无血色,鱼般张着嘴。

    他明明已将妦藏匿,他们又是如何寻得?

    武庚这才伸出大手,接过苏乌手中肉汤,吹了吹,也不抬头,只问:“猎犬在林中寻得此人,首领可否认得?”

    “……”首领汗出如浆,已经瘫软……

    武庚又看苏乌,笑问:“可认得此人?”

    苏乌转头,浑身剧烈颤抖,半晌,缓慢摇头。

    妦的呜呜声顿时变得悲愤。

    武庚见状,也不再多语,下巴微扬示意,那押人的武士瞬时手起刀落!

    “呜呜”声随之消失,一腔热血喷出,温热喷溅了首领一脸!

    “啊啊啊!啊啊啊!”

    首领猛地弹起,踉跄冲上去,发出尖利悲鸣,似狼嚎,似鬼哭;

    他跌倒在地,抱起人头来,浑身战栗,双目灌血,而后哭声戛然一顿,转身冲向自己的佩刀!

    屋舍内局势顷刻陡变,随行武士尽数爆起,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屠马杀牛。

    混乱中,血液飞溅,哀嚎四起,血腥之气渐渐蔓延。

    唯有武庚坐于正中,缓缓饮汤,对杀戮视而不见。

    碗中汤尽,哀嚎声止。

    崇应彪脸上也溅了许多血点,却浑不在意,笑得还颇为天真。他将刀在臂弯随意擦了擦,喜气洋洋地将割下的首领人头向武庚敬上。

    武庚喜洁甚于常人,虽蹙眉嫌弃,但仍抓住苏筑头发,拎了人头走出屋舍来。

    门外,苏筑的亲族、护卫、宾客亦被屠杀殆尽,颗颗人头似瓜般滚落一地。

    其余有苏国民吓破了胆,吓尿了裤,乌压压在篱外跪着。

    武庚将人头举起,任残血沾湿衣袖,朗声道:“首领筑已死,己氏部落妲之父母何在?”

    良久,众人中才颤颤巍巍站起两人来。

    武庚端详了一番,虽是样貌平平之人,但眉眼鼻唇却似乎与妲己有相似之处,心中暗觉奇妙。

    他将人头向旁随意一扔,另一只手将带血玉令挂在篱门上:

    “好极,自今日起你二人就为首领。谁主事不必告知我,但贡品不可断,同之前一般。记得将上月疏漏补齐。”

    妲己父母哪里敢反对,忙跪地喏喏应了。

    武庚又命人将苏忿生也押解上来,还给父母,睥睨警告着:“此次就罢了,再有下次,院中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少年早已醒过来,此时跪在地上,低头咬牙不语。

    如此,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首领更替完成,一行人也大步离去。

    临出有苏国篱界时,崇应彪笑得最为开怀,感慨道:“唉,亏得顺谨慎。如今这首领之女,绝无半点错漏了!”

    武庚只笑笑。

    崇应彪认真把一串人头绑在马上,又闲话般道:“妲己叛逃,亦是死罪,要我说,合该一并处死才是。”

    一时武庚不答,跨上战马,先行而去。

    正是:

    慈父有心庇亲女,苏乌一念万事休。

    外敌纵横家难破,私心各存枕荒丘。

    但究竟妲己能否保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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