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刘喜又从怀里掏出花名册,同尚盈盈说起正经事儿:

    “等明日午后圣驾回銮,别处当差的还能再缓缓,您这儿的茶水却慢不得。这遭去主子爷跟前显能,想来您得是头一个。师傅临走前特地交代,让奴才亲自来一趟,挑个堪用的丫头帮衬您。”

    尚盈盈谢过他们爷儿俩好意,指尖点了点册上几个人名:“我正想遣她们过去,请您掌掌眼呢。”

    这几天跟着她的小宫女们,尚盈盈已全然记住了,也都能对得上模样儿。

    “奴才瞧姑姑教得这般上心,便知一准儿错不了。”刘喜见缝插针地恭维道,“如今天儿也不早了,奴才不想折腾姑娘们。不如就这样吧,您觉着哪个姑娘够材料,便叫来让奴才瞅一眼。大伙儿认清楚脸,日后进出殿里也方便。”

    提拔谁当茶房二把手,原本要听大总管吩咐。此时刘喜替他师傅过来,却说全凭尚盈盈心意,这是有意要卖好儿。

    尚盈盈思忖片刻,终是指了个名字道:“我瞧着她还不错。方才从这屋里出去,给您请过安的。”

    见尚盈盈愿意领情儿,刘喜哪还管别的,顿时满口答应:“成,那就她吧。奴才方才便留心了,当真是个灵巧姑娘。”

    这厢一说定,刘喜立马扬声,着人去把酌兰叫进来。

    有尚盈盈的吩咐在先,酌兰果然没走远,只听话地候在廊上。

    “奴婢见过姑姑、刘公公。”

    屋门在身后悄没声儿地掩上,酌兰近前请安,见这二位都齐齐瞧着她,心里还禁不住直忐忑。

    “起来吧,”尚盈盈安抚道,“刘公公同你问几句话,如实答便是了。”

    刘喜也不拿乔儿,笑得颇为客气,只端详了酌兰几眼,便接茬儿问道:

    “酌兰姑娘,你进宫多久了?从前的教习嬷嬷是谁?可曾贴身伺候过主子?”

    酌兰站在八仙桌前,眉眼微微地低垂下去,脆生生答话:“回公公的话,奴婢去岁九月入宫,先前在尚宫局里跟邱嬷嬷学规矩,年底又分去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前些日子先帝爷龙驭宾天,老祖宗心窝疼得厉害,愈发爱清净,说是跟前不用这些人杵着。奴婢等几个当散差的小丫头,就全叫打发了出来。”

    ——从慈庆宫来的?

    刘喜与尚盈盈相视一眼,显然都有些意外。

    瞧这姑娘生得水灵,又正是十五六的好年纪,由不得要叫人深想几分。

    拿不准老祖宗是什么意思,刘喜存了个心眼儿,出言试探道:“酌兰姑娘来御前伺候,可想好了要奔什么前程?”

    这话听上去藏着机锋,酌兰掌心沁出汗来,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说:“刘公公明鉴,奴婢自知愚拙,只盼能多跟在姑姑身边,踏下心来承应当差,好好儿学点真本事。断不敢生出什么得陇望蜀、混账没谱儿的念头。”

    偏头看了眼刘喜后,尚盈盈张口打圆场道:“喜公公,这邱嬷嬷也是我当年的教习。自她手底下调理出来的丫头,我心里有数。”

    说罢,尚盈盈又朝刘喜递了个眼色。

    即便酌兰真是老祖宗送来的人,他们也该捧着不是?末后收不收用,那是主子爷说的算,轮不着他们插杠子。

    见尚盈盈毫不在意,刘喜不禁啐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立马拍板儿定下:“嗳!这便更好了,回头便让她伺候姑姑起居……”

    尚盈盈轻轻应了声,一路谈笑着送刘喜出去。经过酌兰面前时,抬手扶了她一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酌兰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姑姑提拔了。只见她激动得脸蛋儿通红,愈发跟条小尾巴似的,一味黏在尚盈盈身后。

    将刘喜送走后,酌兰信誓旦旦地说道:“多谢姑姑抬举,奴婢日后决不给您丢脸。”

    尚盈盈轻轻弯唇,半开顽笑似的提点她道:“你呀,只管栓住自己的小命儿就成了。至于丢不丢脸的……奴才们的脸面,又值当什么呢?”

    在宫里讨生活,有两桩事儿最要紧。一是认得清自己,二是摆得正位置。

    酌兰钦佩姑姑活得通透,却又禁不住心凉半截儿。姑姑都做到宫女里的顶尖了,可在主子们眼里,也不过是个没尊严的器物,这多少叫人丧气。

    二人正往下房走着,忽然有个小太监从后头颠儿来,低声禀道:“玉芙姑姑,东角门上有个姐姐找您,瞧着像从文妃娘娘宫里来的……”

    尚盈盈听到此处,顿时心念一动。停步在原地后,尚盈盈又耐心叮嘱酌兰两句,便立马折身往东角门赶去。

    此刻恰逢金乌西坠,霞光斜斜切过琉璃瓦,将夹道割成两半。一半是泼辣辣的金,一半是淤血般的紫。

    小宫女在朱墙前打转,缥碧衣裳都叫落霞淬成了灰青色。

    “巧菱。”

    尚盈盈见状,不由眉舒眼笑,轻声唤她过来。

    巧菱满心欢喜地抬头,却猛然发觉尚盈盈拢了鬓发、束了腰肢,已能窥见几分绰约丽态。

    快步走来尚盈盈身边,巧菱睁大了眼,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您怎么做这副打扮了?”

    尚盈盈笑容一顿,挽过巧菱手臂,低声道:

    “外头人多眼杂,咱们回屋说话。”

    路上碰见守门的小太监,尚盈盈朝他微微颔首。小太监认得玉芙是姑姑,自不会多管闲事儿,此刻俩眼珠子一撇,故意往房檐上看喜鹊去了。趁着这个空当儿,尚盈盈立马领巧菱进了宫门。

    这时候大伙儿都去吃茶点,下房里果然没人。屋中间摆的那座大屏风,是莺时前日叫人搬来的。大有一副要跟尚盈盈“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尚盈盈深觉这行径幼稚,却也由莺时摆上了。如此谁也瞧不见谁,正好方便她晨起梳妆。

    这几日在乾明宫出了许多变故,尚盈盈捡着要紧的说与巧菱,其间惊心动魄却半分没提。

    “……这几日我只同小丫头们熬着,连口热茶都没顾得上吃。你听听,我是不是都快成破锣嗓子了?”尚盈盈故意逗趣儿道。

    巧菱越听眉头越紧,却无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心疼道:“怎么会?姐姐的声口儿好听着呢。只是差事再要紧,您也得记着歇歇,可别累坏身子。”

    说着,巧菱从怀里摸出只荷包:“那晚在春禧宫里,大伙儿都收拾得匆忙。不知怎地,姐姐这荷包竟塞进了我包袱里头。我自打翻见了,便总惦记着给姐姐送来。”

    尚盈盈接过荷包,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感激道:

    “可真是多谢你了,我正寻这个呢。”

    说起这只卷草纹荷包,还是有一年乞巧节时,春禧宫几个小姐妹凑在一起绣的。里头盛着枚小菱花镜,也是尚盈盈平日用惯的。一时寻不见,还真有些不适应。

    将荷包妥善收起后,尚盈盈握住巧菱的手,细细打量她神色,关切地问:“你如今在文妃娘娘位下,差事当得如何?掌事姑姑好相与吗?”

    巧菱笑了笑,语气轻松:“姐姐放心,文妃娘娘宫里的人都很和气,我在那边没什么烦心事。”

    自打尚盈盈来了御前当差,后宫里头是何情形,压根儿用不着打听,自己就会往耳朵里钻。如今宫中嫔御甚少,主位宫妃更是寥寥。皇后主子之下,就属文、柳二妃尊贵,轻易没人敢招惹。

    尚盈盈拍了拍巧菱手背,温柔道:“那就好。你自个儿当差也别发怵,以后若遇着什么麻烦事儿,便尽管像今日这般来寻我。”

    巧菱眼眶微红,含糊应了一声,心里却很清楚。等明日主子们都回宫后,她若再过来,就是给玉芙姐姐添乱了。外头的豺狼虎豹才不会听人解释,只会说御前姑姑有二心,专和妃主儿宫里走得近。

    正当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女子的说笑声。没等尚盈盈开口解释,莺时便已推门进屋。她刚与墨歆道了别,转头撞见巧菱,嘴角立马撇得老高:

    “哟,今儿有贵客啊。”

    莺时一屁股坐在自己桌前,手上故意摔摔打打,震得茶碗叮咣作响。

    春禧宫上下都烦莺时,巧菱更不例外,登时厌道:“怎么是她?”

    尚盈盈无奈叹气,拉过巧菱手腕,陪她往外走:

    “别理她,她就是这性子。我送你出去。”

    “我认得路,姐姐且留步吧。”

    眼看东角门就在前头,巧菱轻轻抽回手,挤出笑容道:“您今晚早点歇下,明儿个还得拜见主子呢。”

    目送巧菱走远后,尚盈盈心里也不禁空落落的,默然回到下房里。

    莺时自镜中瞥见玉芙进来,嘴里立马开始嘟囔:“有些人啊,就是爱往高枝儿上攀!”

    她不敢明面上挤兑尚盈盈,便拿话儿讽刺巧菱。

    尚盈盈闻声,倏地抬眼看去,不客气地回敬道:

    “少说两句,积点口德。”

    莺时狠“嘁”一声,翻身躺去榻里,怄了一肚子气。

    -

    翌日,当菱花窗格再次鎏满金边儿时,刘喜猫腰来到茶房外,朝里面捏嗓儿问道:

    “玉芙姑姑,您的茶水备好了没?主子爷已经到宫中了。”

    茶房里忽然间肃静下来,只余火炭噼啪的声响。

    原本忙得团团转的小宫女们,此刻像被定在了原地,大气儿都不敢出。

    尚盈盈却神色未变,行云流水地沏了盏敬亭绿雪。沸水顺着壶嘴注入龙泉青瓷,水线细如春蚕吐丝,至七分满时戛然而止。

    “这便过去吧,有劳喜公公引路。”尚盈盈整理好茶案,扬声朝刘喜说道。

    午后不宜饮太厚重的茶,敬亭绿雪滋味鲜爽,正适合解乏提神,想来会令主子满意。

    临出门前瞥见“罚站”的众人,尚盈盈不禁莞尔:“都盯着我瞧什么,还不快摆茶碗去?”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却又悄悄用余光瞅尚盈盈。酌兰更夸张些,已经开始交握双手,悄悄念“老天爷保佑”了。

    知晓小丫头们是以己度人,忍不住替自己紧张,尚盈盈垂眸藏去笑意,端茶迈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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