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部看来,这院子之前应该是某个有钱人家的,门上牌匾还挂着。

    推门进去,院子的布局明显有些讲究,跨过门槛只见一片宽阔的平整院落,右手侧是铺着青石路的雕花廊,向深处走有一片池塘,里面放着精心雕琢的假山景,若是曾经,定是一片宁静的风景。

    只是此刻,院子已经败落不少,游廊周围本精心打理过的花圃草地杂草丛生,院中的树也生长得肆意,枝干横生、虬枝疯长,曲折着长到天际,遥遥看像是恶鬼自地下伸出的一只手。

    不等褚拭雪多看两眼,马大茂已经想扯着他往屋里走:“快进去看他们,还有,你小子一会儿要是露出任何表情让我老婆难过了,老子打死你,听到没有!”

    褚拭雪蹙了下眉,虽然出门在外一切要忍,但他好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都督,这个马大茂字字句句没有一丝尊重。

    他稍稍一侧身子就躲过了马大茂向他伸来的手,冷声道:“我是医士,不需要你说。”

    说完,他便主动穿过游廊走到了屋门前。

    白皙修长的手轻轻一推,原本昏黑的房间泄入一丝光亮,房内横躺得七七八八的人们被骤然的光照得晃了下眼睛。

    而门外的褚拭雪,借着日光,一眼看到了距他最近的那个女人。

    女人神情痛苦地倒在地上,其面部、躯干和四肢,大量红色以及淡黄的斑疹、斑块分布其上,东一块西一块,没有规律可循,也极不对称。部分斑块中央有很明显的白色,形成明显的环状,微微起皮,是皮屑。

    再往里看,其他病患身上均有斑疹,有的面部毛发已经尽数脱落,他们躺在地上,有时忍不住将脚底放在粗糙的石头上,不住摩擦,石头上的血迹有的黑有的红,不知道被摩了多少次。

    再往里的,就看不见了,他只能看到有几个人形轮廓在地上爬,手向前摸索着,不知是他们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东西,还是本就失明了。

    伴随开门的动作,房屋内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与恶臭味一起蔓延而来,褚拭雪适时将身子侧在门框边,轻捂口鼻。

    世人只道阿鼻地狱,可他们不知真正恐怖的地狱其实在人间。

    “娘子,娘子你怎么样!”

    马大茂本站在褚拭雪身后,可刚看到门内的景象,他就疯了一般跑进去,跨过门槛腿一软,膝盖蹭着地面滑了过去,他颤抖着手抱起那个倒在门边的女人,眼中止不住淌下热泪。

    “娘子,你莫吓我,我已将大夫带来了,你醒醒,大夫一定会治好你的,嗯?”

    他有些语无伦次,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颠三倒四:“我们说好,治好了病就要一个孩儿的…我们说好要做生意,我卖猪肉你卖炊饼,供我们孩儿读书考状元……你说咱们大安有万千河山,夫君还没带你去看呢……”

    “这样的症状多久了?”褚拭雪问。

    马大茂一愣,立刻回过头说:“有,有段时间…一开始我娘子只是说身上痛,哪里都痛,半夜痛得睡不着觉常常叫我帮她揉,可是我轻轻一碰她,她又痛的受不了……”

    “我是问她感到不舒服已经多久了?”

    “……两年了。”奄奄一息的声音自男人怀中传来,那个唇角带血的女人眼睛微微睁开,将头朝向褚拭雪,一字一句道,“我痛两年了,一直以为就是白日里做活累着了,没去看大夫,也是后来城里很多人发病,我才觉得不对劲…可是已经晚了,我身上开始长斑疹、掉头发,脚底也生了红疮…”

    “小白脸,这到底是什么鬼病啊!”马大茂抚着怀中妻子的脸,怒吼。

    听到马大茂暴躁的问话,本奄奄一息的女人突然瞪大眼睛,强撑着力气举起手掌,扇了他一掌:“马大茂,你给我放尊重点!”

    女人用的力气不小,那么大块头一个汉子,脸都被扇侧过去了,只是这马大茂被突然扇了一下也不恼,只是吭哧吭哧两下,用一只手挠挠发红的侧脸,瞪了眼褚拭雪不说话了。

    褚拭雪没计较什么,只是又给自己脸上加了层布料,走进屋子转了一圈,将屋内众人的症状都看了一遍,接着重又回到马大茂夫妇身边。

    “未发病时全身肌肉、关节疼痛,发病后先是斑疹,接着毛发脱落、脚底溃烂,再发展则是肌肉萎缩、神经损伤,最后伤及内脏至死。”褚拭雪总结道。

    “是,是,是这样的!”马大茂眼睛一亮,激动,“是什么病啊先生,能治吗?”

    “是,疠风…也叫麻风。”

    马大茂一愣,他看看怀中不再言语的妻子,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呢…他们怎么会是疠风,他们身体都很好,只是有些营养不良,可能做活做得太累了……不会是,不会是疠风……”

    不怪他难以接受,就连褚拭雪本人在刚察觉时也不敢置信。只因疠风是极为恐怖的传染病,即使已经能被治愈,但那药都是钱财堆出来的,是只有富人才生得起的病,于他们而言,生了这病除非去偷去抢,否则只能等死。

    女人此刻却突然低低笑出了声:“原来是疠风啊,我说呢……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大茂,等我死了……”

    “你不会死。”

    马大茂垂着头,紧紧抱着怀中女人的身体,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他治不好你,我就找去山乐县,我打上县令府,把那些好大夫全抓来,治不好你们我就杀,把他们全杀了我也会治好你们的……那些药,我去医馆买,或者抢,只要能治好。”

    这人平日说话吆五喝六,凶巴巴的,可此刻却哽咽到几次停顿。

    “要治疠风需内外配合,内服万灵丹、苍耳散,外用狼毒、生肌散、红油丹涂抹患处,这些药每天都用,直到痊愈。”

    褚拭雪边说话边垂着眼眸看他们,看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在死亡面前诉说爱意。

    爱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瘦骨嶙峋却坚强的女人、粗旷但止不住落泪的男人,他们都变成了相反的样子。

    那我呢?

    褚拭雪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他有了软肋…

    一瞬间,他脑子浮现出很多东西,可最清晰的,是宁菘蓝坐在座位上,手指与他的交缠,他只看得到她眼眸中的担忧与难以言说的情绪。陌生的柔软被他握在手心,那时私心般轻轻蹭动手指,传来的战栗即使到现在还在他心上残余。

    莫名的情绪上涌。

    褚拭雪想,有些想见她…们了。

    “先生,你说的那些药怎么买?”马大茂出声问。

    褚拭雪扭过头看他,眼神中透着神性般的悲悯,却也有着神性般的冷漠:“京城有,山乐县的名医坊也许也有,但你买不起,你们所有人的身家加在一起也不行。”

    “……”

    他本以为马大茂又会大怒,可他没有,反而眼圈又红一圈:“我会找到办法的,我会的。”

    褚拭雪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看他将妻子重新安顿在床榻上,又将其他患者一一安排好,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看到他想关门的动作,褚拭雪制止:“患者的房间需要通风,而且他们不能安置在一起,要彼此隔离。”

    “可你也说了这病传染,我们怎么……”

    “这院子的主人应该离开了吧,既然没人住,你们就多整理出些房间,让他们分开住,保持通风和阳光,对病情恢复好。”

    可马大茂听到这话反而犹豫了,他几次看看褚拭雪,想了半天才说:“这院子其实是有主人的,这是我们鲁大哥他岳父的院子。”

    “……那他岳父一家呢?”

    “都死了,他的妻子也是,都因为这病死了。这病传染的太快,等我们发现…已经没办法控制了。”

    此时在外面,宁菘蓝二人也听了鲁锡给他们讲的故事,心下已经有了判断,知道这座城大概是肆虐了疠风。

    虽说疠风治疗的确耗钱,但对于极为富裕的山乐县来说,若及时救治这城里患病的人,最多是伤些元气,未来过几年就能赚回来。

    但他们没有,反而县令下令将武城城门封锁,不派医士、不送药材与粮食,铁了心要把这群百姓封死在这里。

    后来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武城的确灭了城,只剩下几户人家仍在苦苦坚持。

    这些人家中没患病的,妇女就留在城里,照顾病患,青壮年就从城另一端逃出去,躲在山间、河边当劫匪,抢了东西就拿回来,不管是什么。

    就这样苦苦支撑着。

    所以……

    宁菘蓝和褚拭雪齐齐抬了头。

    这座城是因为传染病灭的,即使尸体被清理了,但他们寻常百姓一定没有消毒意识,在满是病菌的一座城里,他们却没有丝毫的保护措施。

    “快带上口巾与帷帽,拿酒!”

    二人的声音突然响在一处。

    抬头,宁菘蓝看到褚拭雪面色凝重的从院落里冲出来,跑到她面前,想伸手却又突然停住,朝都蒙着急道:“去拿干净的衣服,上面倒酒消毒,蒙在脸上做口巾,这病传染性极强!”

    “褚拭雪……你没事吧?”

    宁菘蓝自然知道这病的可怕,越是知道,她越心慌,因为褚拭雪刚刚才从满是病患的院中冲出来,这病是能通过飞沫传染的,那病患每说一句话可能都有病菌传播。

    若是就这样折在这座城,他们谁甘愿?

    即使只要暴露身份他们就能获得救助,可暴露了身份又会有更多问题接踵而至。

    此刻,他们要么受着感染和死亡的巨大风险,要么,就一切谋划全部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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