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君虽然对儿女不大上心,在吃穿用度上却是一点没紧着一众世子公主。

    书院内供学子活动的,除学堂和居住的小院外,还设了一处用于歇息和享用茶水的茶室,常有好学的学子聚集于此处探讨学问。

    茶室设在一片竹林旁,颇为宽敞,屋内分隔为若干区域,两两区域之间都设计了别出心裁的隔断,放置许多养得极好的盆栽。

    凤姜选了一盆小叶紫檀,在角落坐下,开始奋笔疾书。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书院的茶室,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诧异的眼光。

    “那是九公主吗,我没看错吧?”一旁的几个学子窃窃私语。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能在茶室看到九公主……”

    “诶你们说,她这是转性了吗?”

    在茶室见到一向热衷于偷懒的九公主捧着一堆纸笔这件事,无异于白日撞鬼,只因她平时是一个不求上进,插科打诨,课上神游课下睡觉的形象。

    凤姜在心里微微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这些佛经实在太多,在房里她抄着抄着就滚到床上去一觉睡到日落西山,她怎么会跑来茶室。

    茶室人太多,她这行为又太反常,很容易引人关注。

    不过她有点子破罐子破摔了。

    她现下已搞不清楚她躲进汤谷的这出计谋到底是神机妙算,还是自掘坟墓。

    正抄得生无可恋,身旁的凳子被拉走,跳上来一个小豆丁,赫然是昨天才与她切磋了两招的小鬼。

    凤姜惊讶:“小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豆丁从兜里掏出一只毛笔,接着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一本正经:“菱叶姐姐,我来此处抄佛经。”

    笔有了,纸也有了。

    凤姜细心地发现,这小豆丁没带佛经。

    她眯眸:“小殿下,你佛经呢?”

    小豆丁恍然大悟:“哎呀,我忘记带了!”笑眯眯看向她,“菱叶姐姐,你的借我看看呗。”

    ……她就知道。

    大半个时辰过去,凤姜已将佛经抄了三十遍,再观她身旁的小孩,半张纸都没写完,一双眼睛滴溜滴溜转个不停,一会儿看看前头聚成一团的学子,一会儿聚精会神地听窗外的百灵鸟唱歌。

    对那日院中小孩的蛮力还有阴影,凤姜总觉得他又在憋什么坏。

    禹安确实不是诚心抄书来的,昨日虽然听到二哥吩咐方祁去打听九公主的消息,但他还是有点担心,索性直接来菱叶姐姐身边呆着,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欺负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

    就在凤姜抄到第三十一遍时,茶室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菱纱来了。

    凤姜发现,她这个“三姐”,很喜欢穿白裙,那日一袭白裙被墨汁弄脏,今日又穿了一身白裙。

    茶室别的不多,茶水和墨水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一个不小心又将白裙沾上颜色,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也是,最受王君宠爱的三公主,君后的掌上明珠,见惯了珍宝锦缎,要多少珍贵的月华锦料子没有,她就是一天换一身,也不成问题。

    凤姜低头看了下自己今天这身衣裳,不禁咋舌,菱叶衣柜里最多的便是亚麻织成的衣衫,墨绿色是耐脏的颜色,就算滴上了墨汁或是破一个小洞,都看不大出来。

    很好,很符合九公主的身份处境。

    菱纱在茶室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她此行的目标,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神采飞扬,花枝招展地便走了过来:“九妹,听闻你最近惹了山长生气,被山长罚抄了三百遍佛经,我本来还不信,想找你问问,没想到你不在屋里,来了茶室。”

    凤姜低头抄书,头也不抬,淡淡道:“确有此事。”

    她不大愿意搭理她这位精力旺盛的“三姐”,通常她越是搭话,菱纱越是来劲,她不作反应,菱纱反而觉得没趣离开。

    菱纱得寸进尺:“那可是山长最宝贝的睡莲啊,还有那葡萄藤,山长盼了好多天,就盼着它结葡萄,你倒好,说砸了砸了。”

    “三百遍佛经啊,啧啧,前日里李夫子罚我的一百遍,我好不容易才抄完的,九妹,你这三百遍,得抄到哪年哪月去啊。”菱纱握着手帕,捂着朱唇,娇俏一笑。

    凤姜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指出她的错误:“三姐,夫子他不姓李,李夫子是另外一位。”

    菱纱扬起的唇角僵住了。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凤姜也没想到,菱纱是个缺心眼的,上次因为叫错夫子名讳被夫子多打了二十大板,这次居然又叫错了。

    吃一堑再吃一堑,有她这样缺心眼的大小姐在,她凤姜何愁日子过得不舒坦。

    她心里乐着,但面上没显露出来半点,佯装惆怅,叹了口气:“三百遍属实太多了,我还要抄好久,不便跟三姐多聊,还请三姐见谅。”

    菱纱方才被凤姜噎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觉得没趣,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挤出一声“嗯”,便走了。

    禹安全程在一旁假装透明人,所幸菱纱把全身心都投入对凤姜的嘲讽上,没顾得上细究凤姜身边这个小豆丁是谁。

    凤姜见大小姐走了,摸了摸身旁小豆丁的元宝头,道:“小殿下,我们继续吧。”

    心里暗叹,不愧是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头,摸着手感甚好,趁小孩二哥不在,她要多摸几下。

    还没来得及再伸出手,眼角瞥到一席蓝色的衣衫。

    咦,这人怎么跟流景一样,也喜欢着蓝衫。

    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流景本人。

    他其实很早便来了,听方祈说禹安不见了的时候,他便猜到,小鱼估计是来找那只小孔雀了,小鱼好奇心强,从夫子那听说了九公主的处境后,定是急着要去求证的。

    他没废什么力气便寻到了茶室,今日休沐,若要静心抄书,茶室是首选。

    正巧,他也颇为好奇,小孔雀的处境到底如何。

    隐了气息踏进茶室,一眼便看到角落里的一大一小。

    其实小孔雀选的位置很是隐蔽,两个人坐在一盆小叶紫檀后面,身后是一扇纱窗,窗后是碧绿的林海,从窗外送进风来,清幽,僻静,是个极好的位置,也不会让人注意到。

    被排挤的小动物,会选择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角落安静待着。

    他从前在天宫救过一只被麒麟欺负的狸奴,那狸奴伤好后离开,便最喜欢待在天宫的小角落里。

    同眼前这只小孔雀,倒是有点像。

    角落里的小姑娘,穿了身墨绿色的衣裳,盘起的墨发仅由一根乌木簪子固定,小巧的耳垂上坠了两粒小小黑色碧玺石。天宫里同她一般大的女神仙,大多爱色彩鲜艳的的衣裙。

    小孔雀一双凤眼微微睁大,琥珀色的眸子里似有惊讶,好像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禹安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他跟前,有些心虚,小心翼翼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流景抬手在小孩头上敲了一下:“一声不吭便跑了,担心你又闯祸,我便寻了过来。”语毕轻轻地扫了在原地戳着手指的小孩一眼。

    此刻窗外刮过一阵风,吹得林间枝叶沙沙作响,林海将风送入室内,带着雨后的青草香。

    凤姜看见青年站在这阵风里,任风吹乱碧色的衣袖,转而看向她:“九公主,禹安可有给你添乱?”

    她盯着眼前的人出了神。

    她是个爱美的,向来对美人说不出什么重话,虽然因着松岚的原因对天君一家子人都没什么好感,但当流景本人站在她面前时,那股子抵触之意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回过神,凤姜笑着摇摇头:“没有没有,二殿下,小殿下他是来茶室抄书的,正巧遇见我,我二人便一道抄了一会儿书。”又指了指小豆丁抄的佛经,“诺,二殿下你看,小殿下抄得可认真了。”

    三人目光一齐落在那张微微泛黄,满是褶皱的宣纸上。

    只见寥寥几行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如龟爬一般的字迹,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内容。

    字迹鬼折蛇行了四五行,末尾是一个巨大的墨点,笔力遒劲,力透纸背。

    不难看出笔者落笔时的激昂愤慨之情。

    清俊的青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凤姜尴尬地捂住了脸。

    倒是不用担心这小鬼给她添乱了,她先将这小鬼坑了。

    许是对自家幼弟的表现不太满意,流景带着两人离开了茶室。

    从茶室后门出去,是一方小院,院内别有洞天,布置得极为雅致。

    碎石小路从门口铺开,通往小院中央一间木制禅院,路一侧是一方的乌木茶桌,一侧是架在小池上的凉亭,亭上开满了黄木香,又有几株精心养护的盆栽。

    禅院廊上挂着一串紫薇花种制成的风铃,有风吹过,发出悦耳的声音,很是心旷神怡。

    茶室大堂开放给学子使用,难免人多眼杂,二殿下大驾光临碧云书院,已经在书院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为避免引人注目,这方小院很是合适。

    三人在小亭里站定。

    青年极具风雅地宣布,禹安在小院里抄完今日的佛经才能回去,小豆丁怎么求情也没用,只能顶着一张苦瓜脸坐在亭中,苦大仇深地抄起书来。

    二殿下如传闻中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数是极好的,从不让旁人尴尬,也没让一旁的凤姜闲着。

    凤姜刚同情完小苦瓜豆丁,就发现青年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温润又淡漠,不温不凉:“九公主,此处环境清幽,你也同禹安一起吧。“

    凤姜其实想反驳的,她今天已经抄了三十遍了,山长限她十日内抄完,这样第十日正好能完成任务。

    但对上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她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对面青年看似和蔼可亲,很好说话的样子,但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否定的意味,可以看出来他对夫子这一角色适应得极好。

    好吧,不与男人论长短,特别是九重天的男人,她抄。

    凤姜其实抄得不太专注,因她自幼时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她从前常与阿宓一起闯祸,每次被抓到时,浮黎神都会罚她二人抄书,阿宓同她一样,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两个人若是坐在一起,抄着抄着就要趁着浮黎神不注意,悄悄抬头跟对方交换个眼色。

    慢慢的她便习惯,若是抄书的时候身边有人,总要时不时瞥上几眼。

    今日她一瞥便发现,流景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本书,靠坐在亭边看起来,看得很是专注。

    青年倚在身后的画柱上,墨发堆在肩上,袖口松松挽起,隐约可见衣袖里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腕,手上捧着一本古旧的书静静翻看,一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凤姜定睛细看,只见封面上书一行小字——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她有些头晕。

    这么晦涩难懂的书,流景他真的看得进去?

    正腹诽着,画卷一般的青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凤姜赶紧挪开视线,继续埋头抄书。

    这一抄,便抄到了日落西山。

    身边小童长呼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原地转了好几圈,一边甩手一边念叨着“终于抄完了,累死了累死了”。

    凤姜已经面如菜色,哆嗦着手数了数,今日足足抄了有五十遍。

    小豆丁转到他二哥跟前,开心道:“二哥,我终于抄完了!今天抄了十遍!”

    流景淡淡地嗯了一声,合上书起身:“不错,明天继续。”

    刚振奋起来的小豆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焉了下去,有些懵:“二哥,山长不是说十日之内交吗,日子还早着呢。”

    面对可怜的小豆丁,青年不为所动:“禹安,行事不可拖延,山长定下十日的期限,你应尽量在五日内完成。”

    禹安双手合十,不停作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家二哥:“拜托拜托,好二哥,就让禹安休息一下吧,一天,就一天。”

    凤姜在一旁都看得心软了,青年却仍是不为所动,弯下腰,一双大手抚上小孩的头:“小鱼,二哥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小童水汪汪的眼睛更红了,嘴也瘪了起来,双颊的肉嘟起,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她心都要碎了,这样可怜的孩子,流景他居然都忍心。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石头。

    凤姜想给小豆丁求求情:”二殿下,小殿下他还是个孩子,要不就让他歇一歇吧。”

    不曾想到对面的青年转而朝她微笑:“九公主明日也来此处与禹安作伴吧,茶室人多,难以静心。”

    凤姜有些迷茫,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她身上了。

    见她没反应,青年复又唤她:“九公主?”

    她其实在茶室也能抄得下去书的,试图同他讲道理:“多谢二殿下美意,但我一人在茶室即可,此处专对夫子开放,我常来此抄书怕是不合适,再说有我在此处恐是会分了小殿下的心。”

    青年露出释然的神色,朝她道:“无妨,听禹安说常有人打扰九公主,此处寻常学子来不得,至于禹安……”看了小豆丁一眼,试图打消她的顾虑,“禹安他有我盯着,不会分心,这点九公主可以放心。”

    什么叫有他盯着?他也来?!

    仿佛为了印证青年的话,小豆丁狠狠点头:“菱叶姐姐你就放心吧,有你在禹安只会更加专注,你明日就来吧。”

    她低头,小豆丁一双水汪汪的黑豆眼含着三分哀怨两分期待看着她。

    抬头,青年已坐回了石桌上,自顾自向壶里投入几颗茶,似乎此事已就此定下。

    诚然,流景可能是为她着想,但她却很难说得清楚与这二人相处与被菱纱骚扰哪个令她压力更大。

    小豆丁扯了扯她的衣裳,眼里噙着泪花:“菱叶姐姐可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抄书?”伤心地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声音落寞,“罢了,是禹安不得菱叶姐姐喜爱,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

    放下衣摆,那衣袖上却一滴水渍都没有。

    凤姜嘴角抽了抽。

    ……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她站在原地,天人交战,企图找出个妥善的拒绝办法来。

    眼珠子转了又转,凤姜握紧手中的笔,谨慎开口:“并非如此。山长罚我,是为约束我的性子,茶室虽人多,不易静心,但正是因为不易静心,才好磨练我的专注力。”叹了口气,“我若贸然跑来这里,恐辜负山长一片美意,怕是不妥。”

    她噼里啪啦一通说完,觉得很是在理,既给了他面子,也摘清了自己,颇为得意地去看流景的反应。

    青年思索了片刻:“九公主是担心山长问责?”

    凤姜欣慰点头:“是的!”

    照她分析,接下来便是流景再邀她,她再推脱,像流景这般善解人意的神仙君子,左不过三回邀约便能知她确实是不想,而不是讲礼虚让,也自然该善解人意地不再为难她。

    她胜券在握,不禁眉头舒展。

    “忘了告诉九公主,我此番来受了你父君的托,托我关照他一干子女。”青年慢条斯理地洗茶,言简意赅,“简单来说,就是,日后你们的课业,均由我负责。”

    啪——

    凤姜手里的笔登时碎成两截,一截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亭下的池里。

    “?!”

    这么大的事情,她屁股着火飞进来之前怎么没人通知她。

    她握着仅剩的那半只笔,不可置信地抬头。

    青年眼神和煦,脸上却分明写着一行字—

    你不想也得想。

    “九公主还有疑问?”他微笑。

    ……她还能说什么

    凤姜尝试作最后的挣扎:“那我明日,可以休息一天么?”

    青年摇头:“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至于让凤姜每日来抄书,一日五十遍,五日内抄完,对于凤姜本人来说是否痛苦这件事,流景他压根没想过。

    毕竟九重天的二殿下打小就是最受夫子喜爱的学生,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背起书来更是过目不忘,从来不觉得静心安坐一个下午抄写佛经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凤姜哀怨垂头,见方才还瘪着个嘴的小鬼,用她刚刚看他的目光看着自己。

    只是她方才多的是同情,如今这同情里边夹了一点同病相怜。

章节目录

杀死未婚夫之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吃我两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吃我两刀并收藏杀死未婚夫之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