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汤谷往上数两代,有任王君醉心凡俗风物,曾于人界游历十数年,从十数年里经历的数十个凡人节日里精挑细选出盂兰盆节,想在汤谷里也过起人间的热闹日子。

    起初几年学了个十成十,学着凡人逢一年一次,然神仙寿命长,一觉便能睡去十几年,起初还觉新鲜,次数多了渐渐热闹淡了下来。

    后来盂兰盆节便成了汤谷十年一逢的盛会,通常这日书院的学子都要三五结伴下山游玩,夫子们也很通人情地给放了半天的假。

    因此小院那边传来消息,说九公主病了需要卧床休息,晨课无法出席时,夫子们不疑有他。

    消息传到夫子堂时,二殿下身边的侍卫方祁正预备往沉香小榭向二殿下汇报消息,路过夫子堂听得几位夫子在闲聊,将头将夫子堂敞开的大门一伸,听得茭白夫子道:“唉,九公主又病了,晨课都没来上。”

    又有一位夫子搭话,“九公主真是时运不济,前日里才与赫暨世子起了冲突破了相,这又……唉……”

    多日相处,方祁也有些可怜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兄不友姐也不恭的九公主,一夕听闻九公主生病了,有些忧虑。

    于是方祁带着忧虑穿过夫子堂后院,往沉香小榭去了。

    老王君极看重二殿下这尊贵客,命人在夫子堂后方专辟出一方小院供二殿下居住,知二殿下是个好风雅的兴子,又遣人从祝枝上神的须弥仙境求了两株老槐树种在院中,树下是一张由产自东海海底五万丈深处的青玉壁岩制成的茶桌。

    方祁敲开门,流景掀门而出,立在两株槐树枝叶交错的阴影中,方祁将手一拱:“殿下,王庭来报,说据记载每逢盂兰盆节,钩蛇便会在悲泉左右出没。”

    顿了顿,又报:“但蛇类狡猾,行踪隐秘,不易寻得其准确之所在。羲和神女将钩蛇封印在悲泉之时,曾点化当任王君,取了其一滴心头血,打入钩蛇体内,命孔雀一族镇守悲泉。身负王族血脉之人,便可借助血脉感应,感知钩蛇的动向。”

    话间侍女在青玉桌上布下茶具,端上一盆清水,流景净过手坐下,执起银勺往小炭盆里添了点火,“狄荣王君属意谁?”

    方祁在二殿下身边做事已有两千年,有一两分默契在,估摸着二殿下心中已有了成算,开口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带九公主前去?”

    流景颔首,抬手执壶在两口羊脂玉杯里倒上新沸的茶水,递了一杯给方祁。

    方祁笑着弯腰接过,“多谢殿下。”凝神一闻,杯中有馥郁茉莉香气浮动,是上好的碧潭飘雪,抿了一口酝酿三四又踌躇着开了口:“属下方才路过夫子堂时,听几位夫子在说,说九公主今晨的晨课告了病假,在卧床休息。”

    流景执杯的手顿了下,抬眼看他,“病了?她生了什么病?”

    方祁细细回想了下,几位夫子好像没谈到九公主生了什么病,于是摇了摇头,“这个属下不知,不过九公主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左右不过风寒束表这类小病。”末了挠了挠头评价道:“九公主这病生的不巧。”

    “今日是盂兰盆节?”

    方祁答是。

    流景放下手中的白玉杯,翻弄了两下将炉下炭火熄灭,“确实不巧。”

    见二殿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方祁心领神会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银勺,一旁随侍的仙娥递上绢巾。

    将双手一番仔细擦拭后,青年放下绢巾,信步朝院门走去。

    “殿下,你去哪里?”

    “去瞧瞧九公主生了什么病。”

    ——

    九公主自这日寅时便称染了风寒要卧床休息,夫子堂的小童接到传唤前往已是巳时,从寅时到巳时九公主满打满算已在床上躺了有三个时辰。

    汤谷地处日出之地,灵气充裕,仲夏时节少有伤寒,患了风寒便要在榻上躺半天的更是罕见。

    因此听令前来的小童对于九公主的状态是极为担心的。

    果然九公主病得不轻。

    推开门,一阵浓郁的草药味飘来,艾草混着紫苏叶、桂枝,温暖辛辣里混着点甘甜木香,熏人泪下,小童捂着鼻子往里间走。里间里,原是有一鼎紫金香炉熏着炉内的草药,烟雾缭绕。

    九公主虚弱地躺在榻上,语重心长地嘱咐他:“务必要告知二殿下我病得极严重,下午恐怕不能如约到茶室抄书了,咳咳……”

    病得极为严重的凤姜半靠在床上,“拖着病体”艰难地说完一番话,并很适时地咳了两声,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传话的小童点点头,转身离去。

    凤姜赶紧把捂在被窝里的脚伸出来透气。夏日天热,为应付夫子的突然袭击,她提前被窝里捂了有半个时辰,如今已是大汗淋漓。

    小童应该是有些担心她,走出几步又顿住,转身关切地询问她:“九公主,真的不需要请医馆来看看吗?”

    凤姜刚伸出去的半条腿僵在了原地。

    不曾想到小童竟杀了她个回马枪,她在小童十分关切两分疑惑的注视下,硬生生将刚伸出半截的腿又抬回被窝里,末了还佯装疼痛地嘶了一声。

    她咬牙掖了掖被角,宽慰小童:“不用不用,我这是老毛病了,每年这几天都可能感染风寒,卧床休息便能好个七七八八,不必叨扰医官他老人家了。”

    小童疑惑:“九公主你……你的脚没事吧?”

    凤姜虚弱地笑笑,“没事没事,这也是老毛病了,咳咳……”咳完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捂着嘴继续使劲咳了两声:“咳咳……咳!嘶……”

    见她这架势不对,小童拱手告退:“那便不打扰九公主休息了。”说罢一头雾水地出了门。

    凤姜捂着嘴,眯着半只眼,目送传话的小童跨出房门,长呼出一口气。

    装病这事她是真不擅长,差点就要露馅,不过好在总是把人打发走了。

    她一脚踢开身上的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正正好,照在窗外的一株梧桐树上,她想起院里的那株红海棠和好一段时间没有宠幸的木秋千。

    凤姜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抱着一堆零嘴丁零当啷的就出了门,将零嘴摆在院中一口水井旁,化为原形蹿上秋千,伸了个懒腰,烈焰一般的尾羽自秋千上垂下。

    凤姜原形是只极漂亮的火凤,通体火红,羽毛细密富有光泽。

    凤凰天生有一条尾巴,数量随着修为的精进而增加,凤麟洲的凤凰大多拥有两到三条,寻常的血脉修炼到这种程度基本上算是到了头,但凤姜不一样,她是个运气顶顶好的神女命。

    世间拥有九条尾巴的凤凰屈指可数,凤姜很荣幸的忝列其中。她是天生地养的神,在九阴山上降生时便拖着三条华美的凤尾,尾羽间光华流动,轻轻一拂还有火星溅出,是一只稀有的火凤。回到昆仑墟后多年苦修,在砗磲大战前,她已修出了九条尾巴。

    多日未能晒太阳,从前最引以为傲的一身华美羽毛久未梳理,脱落的绒羽附在羽片上,黯淡了许多光芒。

    凤姜使劲抖了抖身子,抖完觉得不太满意,又使劲抖了抖。

    一套动作下来,四周的空气里已经充满了火红色的小绒毛,她打了个响指,将四散的小绒毛收回袖中,慵懒地瘫在秋千上晒气太阳,尾巴卷起一个个小零嘴往嘴里扔,眼睛一眯一眯地享受起来之不易的闲暇时光。

    正午,晴朗,无风,无人,有花香相伴,有零嘴解馋,这样的好日子,她已经许久没有过过了。

    拍了拍身下的秋千,她有些感慨,翻了个身,困意席卷而来。

    日头越爬越高,眼皮也越来越沉。迷迷糊糊的好像回到了从前在起云台晒太阳的日子。

    直到耳边传来清浅的脚步声。

    “!”

    凤姜一个哆嗦坐起身来,左右张望,竖起耳朵听了一瞬,迅速跳下秋千奔回房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速度快得在院中掀起了一阵风。跑路的同时还不忘顺走水井旁未吃完的小零嘴。

    青年踏进院中时,随风飘起的海棠花瓣正好落在肩头上,身后跟着去而复返的小童,“二殿下,这就是九公主的院落。”

    流景颔首,由小童引着穿过小院,行至那扇木秋千旁,步子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二殿下?”

    小童顺着流景的目光看去,木秋千上赫然躺着一支孤零零的金色羽毛,足以见其主人匆匆离去,没来得及带走它。

    “无事。”他道。

    只是发现了一只躲懒的小鸟。

    凤姜往正厅中一张贵妃榻飞去,落地化作人形,动作利落地翻身上榻,胡乱将发髻一扯,施法将里间的药炉搬到榻旁,掏出一枚铜镜确认形容足够憔悴,是一幅风寒未愈,邪气入体的样子。

    咚咚,外间传来敲门声,声音听起来很是活跃:“九公主,二殿下来看望你了。”

    凤姜手里的铜镜啪的一声砸在了自己脸上。

    呔!怎么又是他!

    摆出来的姿势瞬间就垮了一半下去。

    她有些苦大仇深地想,流景跟她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五行相克。不然为什么她每次干什么缺德事,都能被他逮到。

    清空脑子里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凤姜把脸上的铜镜扫开,闭上眼装睡,复又掀开眼皮往外偷偷看一眼,房门紧闭还没有下一步动静,赶紧再扒拉两下头发,一手扶在软榻的扶手上,一手状若无力地垂在身前。

    小童又敲了敲门,唤她:“九公主?”

    凤姜保持着这个姿势,捏着嗓子以门外二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量应声。

    吱呀一声,小童将门推开。

    青年带着一阵清风,踏入房中,浓厚的药味儿顿时散了不少,窝在贵妃榻里的女孩儿艰难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额发凌乱,脸色苍白,平日灵动的双眸半睁,少了许多神采。

    憔悴是憔悴,但他瞧着瞧着,竟从榻上人惨白的面色里看出一两分红润来。

    凤姜虚弱地开口:“菱叶病体未愈,礼数不周全,还请二殿下见谅。”

    流景也不客气,很自然在小圆桌坐下,抬手提起桌上的水壶,水流缓缓从壶中以一道优美的弧度倒入杯中,溅到杯壁上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把凤姜这套从路边摊三两银子买的茶具都衬得价值不菲了。

    果然还是九重天的风水养人,养出如此风度翩翩的君子。

    不过,他手中那个杯子,好像是她平日里爱用的那一个。

    不对。

    凤姜伸出尔康手想要阻止,却发现青年已经将杯子递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而后抬眼看她,眼里似有疑惑:“九公主的病如何了?”

    灵台空白了一瞬。

    她之所以选择歇在这方榻上,是有自己的小巧思在的。

    从院中飞走时还短暂思考了下,很贴心地没有飞到里间去,因她想着若是夫子来探望她,请夫子入里间说话似乎不太合礼数,正厅宽敞,茶水充足,正适合她与夫子说话。

    现在想来,她这小巧思还不如没有。

    凤姜感觉脸上有点烧,收回伸出的手,掩在唇边,假咳了两声:“咳咳,应是前几日患了风寒,一时之间可能好不利落。”

    怎么就忘了把常用的杯子收起来。

    流景手敲着杯子,打量她:“是吗,我怎么记得你昨日还活蹦乱跳的,这病竟来得如此凶猛吗?”

    凤姜状似可惜地摇摇头:“是呀,近几日可能都无法起身了。”又叹了口气,幽怨地望着远处的天花板,“与殿下的约定,可能无法达成了。”

    流景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也很惋惜:“这样吗,小鱼他今日念叨着想去山下的庙会玩,求着我带你一起去来着。”

    “既如此,只好我与小鱼两人独去了。”

    说罢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凤姜:“?!”

    “二殿下留步!”

    流景转身,就见原本倚在软榻上的少女已经坐直了身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殿下,我刚才发现我病得其实也没有很厉害,不过逛个庙会,还是有力气的。”

    病愈如有神助,哪还有半点方才虚弱地样子。

    流景打趣她:“当真有力气吗,九公主可千万不要逞强。”

    那必须得有力气。

    她煞费苦心装病就为了下山去逛一逛心心念念的灯会,若他二人也要下山,岂不正好同她撞上。

    凤姜急切地摆摆手:“不会不会,殿下你放心好了。”说完生怕流景反悔,坐在榻上往前挪了两挪,眼睛发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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