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待暮色渐浓,方无伤派女弟子到房间里来给付雪竹递话,说应付母的请求,请她去后山的温泉谷调养身体。

    付雪竹当即起身,随之一路行至温泉谷前一座供人休息的殿宇内,方无伤果然正在那里等她。女弟子完成任务,关好殿门后便直接离开了。

    方无伤送给她一枚由他灵力聚气凝成的灵珠。灵力不但有强弱之别,亦具专一性,乃是个体身份的象征,是以付雪竹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跟着他通过大殿后门的结界。

    二人临风立于台基之上。

    纵目远眺,只见层层叠起的墨色岩石间镶嵌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汤池,颜色形状各异。数只石雕小兽伫立在旁,造型憨态可掬,内部镂空安设烛台,充当灯盏照明用。尽管如此,凭肉眼难以在夜间得见雾气从汤池中升腾,却能闻到了一股不同于夏夜燥气的郁郁药香。隔着这么远,身上已渐生出一层薄汗来。

    付雪竹说:“早听闻雷隐峰温泉谷被称作江湖里的‘疗伤圣地’,果然名不虚传。”

    “不错,那个就是愈灵泉。”方无伤抬手指向左前方的一个宝蓝色汤池,“灵力溃散无法治愈,只能靠你自己重新凝结丹核,该泉水中灵力充沛,适合灵力稀薄者使用,于你最有助益。但凝丹非一日之功,你外伤初愈,尽力而为即可。另外,这里的其他温泉并非都为疗伤准备,无令不得擅自进入。”

    付雪竹行一揖礼说道:“多谢先生,弟子谨记。”

    方无伤道:“以后每晚你无需指示,可自行前来此处。晚些可还需派人接你回去?”

    付雪竹道:“不必麻烦,来时我已记住路线,日后独自往返即可。”

    方无伤点点头,于夜幕中悄然离去。不多时,只剩付雪竹一个人身披白色浴衫,赤足站在愈灵泉旁的石头上。泉边有树,深绿色的藤枝从高处石缝里冒出,直直地垂到水面边缘,像是一条条倒挂的蛇。蒸汽氤氲,她盯着水面上倒映出的模糊面孔,一时心悸。

    这张正值青春的脸几乎并无棱角,只有下巴略尖,大概是较为消瘦的缘故。她目若杏核,唇如樱瓣,看上去本该十足的娇丽可亲,此刻却因无甚喜色的审慎表情显得太过冷酷而庄重,仿佛正置身于一场交付了身家性命的赌局。

    她想,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可失望总归强于绝望。有盼头摆在眼前,身上总会有些地方蠢蠢欲动。所以说,何必嘲笑驴马为了眼前的胡萝卜受人驱使,人不也是这般朝着一点光亮禹禹独行么?

    果然,有些事非得试过才知道不行。

    待付雪竹从愈灵泉中出来已是深夜。她提着一盏冬瓜形竹编灯笼,沿着山间小路朝来时的地方走去。山道狭长曲折,风与杂木自带夜曲,又像是在窃窃地倾诉心事。

    如果不是自身武力值趋于零,付雪竹觉得夜路也别有一番神秘的美感,然而现在却不得不添了几分小心。

    根据某种奇特的宇宙定律,有时候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走着走着,前方屋檐上的一个黑影突然如鬼魅般闪入了她的眼中。付雪竹下意识屏息,立即手遮笼孔灭了蜡烛,站在黑暗中盯着那黑影看了好一阵,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

    难道是死物?她心中疑惑,估计了一下黑影的距离,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尖锐的发簪来,朝黑影直直甩了出去。

    平日外门弟子束发仅佩一条发带,无论男女。这些珠宝首饰则是付家专门派人抬上山来的,付雪竹特意留了几只发簪随身携带,觉得当个暗器护身也是不错。

    想象中的穿刺声并未降临,付雪竹还没来得及心惊,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付小姐,好巧啊,你问候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付雪竹走近两步,仰头一看,温睿廷手里把玩着刚才付雪竹丢过来的那支发簪,正坐在屋脊上笑嘻嘻地看着她。那笑意止于皮相,眼中却泛着冷,一双眸子比这一汪夜色还要漆黑几分,倒不像偶遇同门,更像是在审视犯人。

    付雪竹在脑中回忆了半晌,自问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她声音不大,势却不弱:“温公子早就看见我了,却一声不吭坐在这,我还以为撞见了鬼,这才出手试探。”

    温睿廷道:“付小姐有此等胆识,在下佩服。不过这暗器虽准,速度尚缺,不如我的一位朋友。”他似乎遥想了一下什么,突然话锋一转,低头看着付雪竹,“不知付小姐深夜在此,所为何事?”

    付雪竹不卑不亢地道:“家母与隐神宗长老们商议,特允我夜间前往温泉谷调养身体,现下刚从后山回来。”

    温睿廷一言不发,将发簪平放于指尖旋转,不知道信了几分。

    “如果温公子无事,我便先回了。”付雪竹行了个礼,转身便要溜。这下倒是温睿廷稍稍按捺不住,张口问道:“付小姐就不好奇,我为何深夜在此?”

    付雪竹脚步一顿,转过身望着他,无奈道:“我好奇,你肯说吗?”

    从在课堂上认出温睿廷的那一瞬间起,付雪竹就几乎认定他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而是为了某种目的。但至于目的是什么,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关心了。这就好像自己半夜出去偷东西,结果路上遇见一个同行也在偷东西,可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东西珍贵万分,所以她不但不关心别人偷了什么,反而害怕同行觊觎自己的东西。

    好奇心不但害死猫,还会害死人,她现在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我肯啊,我喜欢在这儿吹风。屋里太闷睡不着,我以前都是习惯这样在高处睡的。”温睿廷微微一笑。

    狭路相逢,不要脸者胜。

    睡吧睡吧,摔不死你。付雪竹暗自腹诽,这逍遥宗少主装傻充愣的本事实在更胜从前。心下虽这样想,她嘴角还是勾出了一个牵强的笑,说:“那我就不打扰温公子清梦了。”

    只听温睿廷打了个响指,付雪竹便发现自己手中的灯笼又亮了起来。她再次抬头看向檐上的少年,他已经单手撑着一侧脸颊半躺下去,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还攥着那枚发簪。

    空中一轮弦月婴儿般躺在雾色编织的摇篮当中,尚未被人所惊扰。

    这人若不开口的话,倒还算是养眼。

    付雪竹最后深深看了檐上的少年一眼,不再停留,加快脚步,乘着光亮摸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日循环往复。白天付雪竹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理论课全都用来补觉了,只有在某些人寻某些由头靠过来的时候才随口应付几句。而温睿廷则假装不认识她,她也从未提及过两人见面的事。

    她的灵力没有什么起色,因此实力进步缓慢。其他弟子只当付家小姐天赋差且志不在武,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调养身体,将来总归是要下山嫁人的,并未认真地将她视作同门。

    弱小果然是最好的保护色,付雪竹无奈地心道。

    她只能逐渐平常心地接受了自己的现状,每晚依旧照例独自往返温泉谷。回程路上每每总遇到温睿廷坐在檐上吹风,不过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搭话。

    隐神宗的课业并不繁重,山中生活也算清闲,远离着江湖中的纷纷扰扰。可惜的是,她不想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也不想来招惹她。

    这样与世无争,无人在意的美好时光顷刻间就戛然而止了。

    这天傍晚她本和往常一样前往温泉谷,刚走到半山腰,就听到旁边半人高的灌木丛里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秉持着“多管闲事不得好死”的理念,她十分有原则地不想偷听。然而从此处到后山仅有这一条小路,于是她只得特意放轻脚步,打算悄悄路过。谁料这时,有人突然从灌木丛后站起身来。

    紧接着,付雪竹便同慌忙露出头的康桓以及温家兄妹三人大眼瞪小眼。

    场面一时尴尬至极,她本能地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听到。”

    温若吟没好气地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大晚上跑到这里干嘛,该不会是嫉妒我才跟踪过来,想要伺机报复吧?”

    “我认识你吗?”付雪竹一脸迷茫。实不相瞒,对于不太熟悉的人,她一概有些脸盲。

    “你!”温若吟对自己这位后桌可谓是印象深刻,但没想到付雪竹压根没有把她放在眼里,一时间气得脸都涨红了。

    康桓及时站出来想要解围,说:“付小姐可能确实没听到,就算听到了,想必她也不会说出去的。”

    付雪竹突然对眼前这个人生出了几分感激,心说人间尚有温情在。不过他叫什么来着,康……环?

    这时她眼神突然瞟到了站在一旁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温睿廷,心道不对。

    温睿廷明明知道自己每天都会经过这条路,甚至每天经过的时辰都差不多,他们几个商讨事情竟然偏偏选择了这里,仿佛就是故意等她撞见一样。眼看另外二人都不似知情的模样,温睿廷到底存了什么鬼心思?

    还没等她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就听温若吟道:“我不相信她,万一她去告我们一状怎么办?她必须跟我们一起去,以后咱们就是绑到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说罢她看起来似乎对自己的点子有些洋洋得意。

    付雪竹心道:“原来他们以为我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可她确实什么也没听到,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一时间对“有口难辩”这四个字深有体会。

    康桓看起来有些为难,转头看向温睿廷。温睿廷顺水推舟道:“那就一起去呗,耽误付小姐一个晚上,应该不要紧吧?”

    康桓以为温睿廷是想帮自己创造和付雪竹相处的机会,于是便也默许了。

    付雪竹倒吸一口冷气,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又默默扫了一遍眼前这三位,发现自己一个也打不过之后,只得点点头把自己交了出去。既然躲不开,不如将计就计,看看温睿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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