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睿廷说:“这样下去,恐怕整艘船都要被海水吸进去,我得出去诱它现身,你们退回船舱。”

    温若吟朝他喊道:“不行,太危险了!”

    可话音未落,温睿廷就已经从船上消失了。温若吟一跺脚,正要伸手解开腰间的绳子去帮他,却被康桓拉住胳膊死死拽住。

    关键时刻,康桓相当冷静地道:“你们俩要是都被海妖带走,谁能救你们出来?”

    温若吟看着他眼圈一红,横下心来,也不多言,站在甲板正中继续施加灵力以尽量维持船身的稳定。

    风雨暴虐,如蝗虫过境般压了下来,逼得人几乎不能视物。船若一叶方舟,在怒兽汹涌泛滥的口水中挣扎求存。

    康桓又艰难地把付雪竹推回船舱,挡在她身前道:“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付雪竹双手死死扣住侧边的门框,费力地点了点头。那里原有的舱门早已不翼而飞。

    另一边,温睿廷刚刚飞身穿过船周结界,便几欲被雷电声刺穿耳膜。与此同时,夹杂在其中的一股隐秘歌声也悄然而至。他神情一滞,身体极速下坠,好在残存的理智与求生本能迫使他发动灵力护住双耳,这才及时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他抽出佩剑来向下横扫,一道巍峨剑气瞬间如撕纸般划破海面。不多时,一个满身鳞片的怪物陡然升出海面,与温睿廷厮杀在一起。

    此时船上众人也见到海妖出现,温若吟和康桓纷纷开始攻击那怪物,帮温睿廷分担它的注意力。康桓那柄扇子竟不是俗物,而是一个可拆卸变换形态的灵器。一眨眼,扇叶竟分解成十几个片状暗器,朝海妖身上射去。

    付雪竹揪心地站在船舱门口,全神贯注地关心着眼前这幕景象。

    一个人如果拥有内丹,运用灵力就好像动动手指那样简单,可当她无数次尝试汇聚灵力于指尖后,却发现这小小的一步已经变成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她抓不住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它们像池塘里最细小的鱼苗,在她有意踏入的那一刻就已经四处溃逃,消散无踪了。

    既然帮不上忙,她就不敢踏出船舱一步,以免变成其他人的麻烦和累赘。可即便已接受作为尘埃活着,为何仍有不甘心?

    付雪竹的目光努力透过雨幕,焦灼在海妖身上,见它似乎活动范围有限,几次试图腾空但都好像被什么给拉了下去,半个身体泡在海中。

    空中电光噼里啪啦地炸响,是海妖的雷电之力。它被三人围攻,身上缺鳞少甲,逐渐招架不住,似有扭身缩回海下之意。几人士气大增,不料,一抹充满怨毒的眼神突然从它眼底迸发,随即,一道笔直的电光有如离弦之箭,全速朝船上的温若吟冲去。

    温若吟此时正关注着她哥哥的动向,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

    “小心!”付雪竹大喊一声,心弦一紧。

    千发一钧之际,旁边的康桓挥剑过来抵挡,但奈何实力相差太多,他几乎是硬扛了这一击。霎时,康桓膝盖一软,向后跌倒在地,偏头呕出一口血来。温若吟惊慌失措,连忙蹲下身来扶住他。

    另一边亦不乐观。温睿廷正欲追击海妖,然而他没有意识到,长时间的战斗已经严重透支了他体内的灵力,一时不察,双耳竟然不小心暴露在空气中。只见他眼神迅速涣散,身体在半空中一滞,继而坠下,重重地砸进了冰冷的海水。

    一个浪后,温睿廷立马没了踪影。

    付雪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温若吟刚刚检查了一下康桓的伤势,扭头便见到温睿廷从空中坠落,急得快要哭了出来,“怎么办,我也不会凫水!”

    “照顾好康桓。”付雪竹声音微颤。

    在她看到温睿廷灵力耗尽继而落水的一刹那,心里一直紧绷的一根弦突然“砰”地一声断掉了。身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温若吟定睛一看,付雪竹不知何时拿一把锐利的簪子戳断了腰上的绳子,现已走到甲板边缘。她刚想骂付雪竹在捣什么乱,便见她纵身一跃,果断地跳下了船。

    离开这艘船,相当于没有了任何保护措施。温若吟震惊至极,大步跑到船边查看,可是海水表面漆黑一片,以神识探,更如在深渊中游走。

    李涟漪也没想到,电光火石之间情况突然急转直下,终于是坐不住了,从船舱中冒出头说道:“掉头,立刻返航!”

    “那他们怎么办?”温若吟扭过头,红着双眼喊道。

    “我去找,康师弟伤重,先带他回去。”说着,李涟漪驱动灵力,一边替康桓输入灵力疗伤,另一边直接调转了船的方向,然后这艘船便以惊人的速度破开海面向前奔驰。

    传说海妖的歌声能让人想起一生中最重要、最快乐的记忆,因此许多人甘愿沉溺其中,将美梦视作现实,最终面带微笑地投入死亡的盛情怀抱。

    在茫茫的昏黑大海里,温睿廷好像看到了很多片段。

    那是在山峦间,小丘上有几棵盛大的桂花树,树间有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孩子在舞剑。

    她身姿轻盈,剑气凌厉也游刃有余,像蝴蝶煽动薄而锐的翅膀从树旁蹁跹而过。美则美矣,如若靠近,却有可能被不知来处的风刃割伤。疙疙瘩瘩的树皮被精心雕琢,表面显现出精确而克制的浅浅疤痕。

    一柄长剑游冶四方,天地风物已成绘卷。

    温睿廷孤零零地站在距离树旁七八米的地方,茫然地看着这童话般的一幕,心里是说不出的艳羡。好像花期愈短的植物,总是愈急于展现它最灿烂盛大的一面。那年秋天,几万朵桂花同时在树上燃烧,又似雨般落下。香气溢满山头,沁人心脾,闻一下,好像便醉了。

    “好看吗?”不知何时,少女停下动作,反手将剑负在身后,笑意盈盈地朝温睿廷的方向走了过来。

    温睿廷的表情一瞬之间恢复了防备之态,目光僵僵地移向旁边的桂花树,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不好看。”面对她的大方从容,似乎唯有冷漠才能掩饰他内心的慌乱。殊不知,他游离躲闪的眼神已经无情地出卖了他。

    南宫盈看起来对这个回答不甚在意,她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秋月山?”豆蔻年华,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已颇具大人风范。

    “秋月山?”温睿廷微微皱眉,朝四周张望了一番,才接着道:“我并不知这是何处。”这个地方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奇怪的是,他却并不讨厌。

    “不知道?”南宫盈眼睛微眯,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背后冷汗直冒。

    这人该不会是通过她秘密设置的传送阵上来的吧?

    为了从山上偷偷溜出去,前些日子她从珠玑阁偷了本《阵法全书》出来,打算研习传送阵。可惜上面的内容晦涩难懂,她学艺不精,搞反了入阵和出阵的方向,也不知入阵落在了山下何处。这些天,就时不时有些东西从后山的出阵阵眼里冒出来。有时是一只草编蚂蚱,有时是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昨天还有只野兔不知何故,也被传上山来,被她用笼子罩住,养在了院子里。

    她本来觉得挺有趣的,就算下不了山,这些东西还能给她解解闷儿,可今日这一出大变活人,实在出乎了她的意料。想来这人也真是倒霉,竟然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她的阵法。

    不过眼下看来,闯下大祸即将倒霉的人是她自己。想到这儿,南宫盈急忙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她犯了错,便得及时补救,即便是被师父们罚也只能认了。

    不料,温睿廷充满了戒备地摇了摇头。去哪儿都行,总之绝对不能回家。

    “什么意思,你不想下山?”南宫盈眼神中多了几分疑虑。没想到还有人放着山下的自由自在不要,偏偏要待在这儿自讨苦吃的。

    温睿廷犹豫了一下,继而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江睿廷,随家父锻造兵器为生。”

    南宫盈仔细打量着他。此人瞧上去与她年纪相仿,警觉却无怯意,然而眼尾处泛着红,有些肿胀,好似刚刚大哭过一场。她一下子联想到话本上描述的受伤的狼妖,喑哑的嘶吼暗藏在那双勾心的凤目里,他天生的不可一世的傲气,自带一种伤人的锋芒,又不允许他向任何人乞怜。与白皙的面庞不同,他手部的确有些习武之人的粗糙感,想来或许如他所说,同家中营生有关。

    南宫盈道:“我叫南宫盈。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小廷子,你就做我的跟班吧。要想不被送回家去,你可得藏好了,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

    “为何是我做你的跟班,不是你做我的跟班?”温睿廷感到颇为别扭,毕竟从前都是别人叫他少主。

    南宫盈明媚一笑,身上带着香气,“谁叫这儿是我的地盘。”她手中不知何时攥了一片被剑刃削去一角的木樨树叶,说话之际,竟突然甩出试探。

    温睿廷瞳孔微缩,身体本能的反应被他硬生生地克制住了,没有运转灵力,只是微微偏头躲避。锋利的叶片轻划过他的左侧脸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你不会武功?”南宫盈终于放松了表情,不是江湖中人便好。这回赚了,只要不被阿爹阿娘和峰主们发现,她偷设阵法的事不但不会暴露,还能多一个人陪她玩。到时候等她钻研出阵法的正确设置方式,再带他出去也不迟。

    温睿廷则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显出几分慌张和委屈,质问道:“那又如何?你要干什么?”

    秋天的陷阱是那样狡黠。他那时不曾想到,谁输谁赢,不到终章也未见得能够看清。

    当日,南宫盈痛心地终止了她实践多日的传送阵法,把白捡的人儿悄悄拎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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