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温睿廷和南宫盈每日的对话内容无非就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以及没有什么营养的生活琐事。但二人又时时能从千篇一律的日常中翻出一些花样来,相互探讨,乃至相互攻击,若真乐在其中,倒不失为一对知己。

    岁月如金恍不觉,秋月春风等闲度。

    那年中秋夜,秋月山上热热闹闹。各处都挂满了兔儿灯,灯内燃烛,映得天地之间红彤彤又暖洋洋的。

    离月宗平日里是全封闭式的,唯有中秋是个例外,前前后后允许弟子们下山休假十余日。温睿廷发现南宫盈缠着他角色扮演的时间与日俱增,猜想或许是由于程师兄与秦师姐也都归家过节去了,她心里倒突然空落下来。至于他,并非无乡可思,只是无甚可牵挂之情,反觉身轻。

    温睿廷以往最讨厌各种节日,因为那与他从来没有什么关系,可这回却感觉大不相同。团圆宴上没有高谈阔论神情傲慢的宾客,没有各类神经叨叨的繁琐仪式,也没有父亲与他的争吵和说教。夜宴外设在碧华殿前,人人案上摆着桂花酒、月饼、螃蟹、咸水鸭、蒸芋头、红豆汤圆等一众精致菜肴。南宫宗主、宁夫人和峰主们没有架子,同部分留在山中过节的弟子们齐聚一堂,大家你一言我一嘴地分享着自己身边的生活趣事,八卦新闻。

    似乎唯有灵因一人忧心忡忡。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直裾深衣,衣缘以素,惯常不绾青丝,仙发飘飘,一垂到底。卫醴形容其为“上流鬼魂,下井贞子”,换回白眼一双。南宫宗主询问是何缘故,灵因所言温睿廷并未听得太清楚,只零星捕捉到“太白昼现”等几个字眼。

    史君迁携九命前来,引得不少人瞩目。旁人欲碰不得,他却偏把九命往萧峦怀里塞,没想到两边不讨好。九命像是察觉到了危险,口中呜呜低吟,夹着尾巴挣扎,不过萧峦闪得更快,一下子出现在了五步开外,脸色既青且白,横眉冷对道:“好狗不挡道。”

    温睿廷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萧峦不肯让九命进他的学堂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宴席过半,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闯入温睿廷的思绪。他回首,不知什么时候,南宫盈从前面的座位偷偷溜了下来,现在正拎着一樽银质酒壶蹲在他旁边。

    许是身后丹桂馨盛,惹人未饮先醉,温睿廷看谁都朦胧了几分。他心思一热,想着逗她一逗,便从她手中一把夺过酒壶,笑道:“没什么。小孩子不能喝酒。”

    “喂,今天过节,一年才能喝到这么一次,你不会是要扫我的兴吧?”南宫盈气鼓鼓地道,没等他回复,眼睛突然不经意间扫到他身前,忽地一亮,“咦,你把桂花糕都剥好了?”

    温睿廷慌忙回头,见案上各类菜色已尽,盘盏皆空,只有那摆在正中的半透明花形点心盘里,一块块长条形桂花糕整整齐齐地垒在一起,堆出了一个蜜色金字塔。周围尽是浅绿色荷叶纸,互相皱巴巴地胶着在一起。

    “这是给我吃的吗?”南宫盈又问。

    温睿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干什么,一时暗骂双手不争气。他做作地咳嗽了一声,咬牙嘴硬道:“没有……我在用它搭积木。”然后十分不自然地伸手从盘顶拖起一块往嘴里塞去。

    快闭嘴吧你。温睿廷绝望地想。

    南宫盈略带无语地看着他,也不深究,突然又心生了个主意,“你好不容易在离月宗过一次中秋,别吃了,跟我走吧。”

    温睿廷努力半天,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含糊道:“去哪儿?”

    “换个地方赏月。”南宫盈神秘一笑,“保准是你没见过的。”

    普天之下的月亮难道不是一个样子?还没等温睿廷想明白,南宫盈便不由分说,拉着他从席间溜了出去。随后二人一路上山,直到跃上一块高耸的山崖,才感到视野骤然开阔。山下连绵不绝的万盏灯火呼应着头顶的星河,仿佛伸手可触云天,与明月仅咫尺之遥。

    就在他们身旁,还有一个平静无波的小型湖泊。它有着墨玉般刚柔并济的形体,其上可篆群峰,亦容星月栖息,吞吐收藏,包罗万象。湖泊并不少见,只是温睿廷没有想到,高山上的湖泊竟会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静美。

    “这是哪里?”他问。

    “雪穹峰的倒影湖。”南宫盈一边回答,一边走到湖岸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树干有两人合抱之粗,略朝水中倾倒,靠近地面的位置系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端则连着一只泊在水中的小舟。她回头对他说:“你先坐上船去。”

    温睿廷实际上有些怕水,但不想被南宫盈发觉,又觉着只是坐个船应当无碍,便走近过去,踩着岸边的一块石头轻轻一跳,落身于船中。南宫盈解开树干上的绳子,牵着绳尾把船朝岸边又拉近了几分,继而也纵身一跃,站在了温睿廷身旁。

    小舟随波而动,朝湖中心漂去。

    南宫盈相当洒脱地直接仰面卧在小船偏左的一侧,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地,提议道:“躺下来试试。”温睿廷发觉此心顿时随船身轻轻左右摇晃了两下。

    小舟不算太大,勉强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而卧。温睿廷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一开始还有点担心这条船并不稳当,但看着眼前的夜空,却渐渐忘却了这回事。

    此时,月如镜新磨,稀云青烟萦绕其旁,飘逸如舞袖。不过,温睿廷总是隐隐感觉同那月亮之间隔着什么,不够真切。在某一时刻,那种朦胧有一瞬间的变形,就像光线透过水面时会发生折射一样,但当他再定睛仔细去看时,又瞧不出任何异常。于是他问:“天空中……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南宫盈道:“这么快就发现了?那是离月宗护山法阵,天下最强的防御法器,既防外人,也防我。”她伸出一条胳膊,张开手指,掌心朝上,从下面看去,好像整片天空都被她托在手上。

    温睿廷奇怪道:“你有什么可防的?”

    “先祖有训,凡南宫氏子孙,十八岁前不得下山。”南宫盈叹了口气,无奈地把胳膊垂了下来,“还有五年。”

    温睿廷此刻才知南宫盈偷学传送阵并非一时兴起,背后也藏着些苦闷的成分。原来看起来再辽阔无边的景致,还是在樊笼之下。作为从小致力于打破各种规矩的人,他当然不敢苟同,不过转念一想,南宫氏向来人丁单薄,南宫盈并无直系兄弟姐妹,可见她从小便是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不能下山这种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了一点,却也算是为了离月宗的将来着想。

    这样说来倒是可笑,他明明也算稀缺,怎么感觉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呢?

    南宫盈问:“那个时候,你会在做什么呢?”

    温睿廷无所谓地道:“不知道,像现在这样漂着吧。”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真是一个无法预测的问题。他会同温显元继续剑拔弩张?同新来的妹妹互相厮杀?不对,他得能活到那个时候才行啊,谁知道继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大不了,他还可以再次离家出走嘛。

    南宫盈扫了他一眼,心血来潮,突然道:“五年后的今天,来约战吧,敢不敢?”

    温睿廷突发奇想道:“你该不会是想踩着我一战成名吧?”

    南宫盈道:“嘁,我哪有你这么阴暗。你要是想当垫脚石,也得先有这个资格不是?”

    温睿廷问:“那赢了有什么好处没有?”

    南宫盈道:“赢家可以许一个愿望,你先好好想想吧。”

    他想要什么?他已经懒得去想了。未来是一片虚无,“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才是难得的圆满。可惜余生漫漫,既然此情此景不可延续,他确实还是有必要许一个愿望……

    温睿廷道:“那个时候,如果你要闯荡江湖的话,就带上我吧。”

    南宫盈讶异道:“啊?”

    “咳,我的意思是江湖险恶,你一个人总归不太安全。”

    “谁说我是一个人了?我还有那么多师兄师姐呢。”

    “堂堂少主,天天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简直像个笑话。”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小跟班?”

    “你……”温睿廷一时没说过,微微恼羞成怒,一下子翻身过去,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想看看她是不是长得也这般伶牙俐齿。少女天性无邪,目成秋水,盈盈将倾。温睿廷这么一盯,霎时自己先脸红心跳起来,但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就发现原本平衡的小舟,重量突然全部集中在了同一侧,心中愈发慌乱不止。

    南宫盈好似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下意识做出了防备的动作,从胸前伸出双手朝外推了他一下。

    温睿廷神情一滞,重心不稳,竟然直愣愣地侧身朝湖面倒去。南宫盈震惊之余连忙坐起伸手去抓,抓空了。这回小舟更是直接翻了个底朝天,二人连滚带爬,一前一后,双双跌进了湖里。波纹揉碎了一湖的月亮。

    坏了,他不会游水。

    湖水冰冷刺骨,温睿廷胡乱扑腾了两下,马上呛了一大口水,偶然浮出水面之际,却遥遥瞥见自己正离小船越来越远。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我真是个白痴。

    后来他发现这个评价非常到位,因为他们只约了时间,根本没有约地点啊!这算哪门子的约战?!虽然对方大概率不会搬家,但这件事算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总不可能突然寄封战书到对方那儿去吧?!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想不起来……这个故事应当有个结局。记忆既不精确也不可靠,但他死死攥着不愿撒手,仿佛有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时间就不曾从他身上夺去什么。

    ……对了,当他再度醒来时,竟然身在赴往逍遥宗的马车上,是温显元带着满身怨气亲自来接的,旁边还坐着文锋。从那日起,文锋就几乎同他形影不离。

    据说他落水后发了高烧,南宫落不放心让他再继续待下去了。他一直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通过某些心理战术撬开了文锋的嘴,才又听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风声——就在中秋宴会当夜,九命独自跑出去后失踪了,尸体是在后山找到的,死因不明。

    他庆幸自己同九命相处的时间不长,南宫盈当时的心境他也无从想象,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一切仿佛被按下了重启键,他回到自己的“新家”重新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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