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远从回忆中回过神,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那时,长公主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听到他的质问,长公主终于转过了身,她坦诚道:“或许吧,或许我就是这么自私。”

    “因为我所有的骄傲,都是我的身份带给我的,如今这个身份没有了,我的骄傲也就没有了,我也不是我了。”

    “一个连骄傲都没有了的人,她已经没有了自己,还怎么去在乎别人?”

    说罢,她深深地看着凤远的眼睛,好像能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她神态平静地道,“你也没有你自己所说得那么高尚。”

    “如果你真的非常在乎我,只喜欢我,那你后院里的那些女人算什么?”

    “如果安素梅是你为了家族存亡,不得不对安宛筝做出的妥协,那其他人呢?那个妾室呢?”

    凤远没想到她一直待在别院,却什么都知道,他神情骤变,慌乱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问话的同一时刻,他已经在心里盘算着,要把别院里的下人通通都换掉了。

    长公主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奉劝道:“你不用去为难那些下人,不是他们告诉我的。”

    “我好歹也是前长公主,虽然落魄了,但总还有一两个忠心不弃的人。”

    凤远更惊讶了,追问道:“你身边还有人可用?什么人?暗卫?”

    长公主当然不会告诉他,她淡声道:“你不用打听了,我已经让他们离开了。”

    “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留在我身边,也只能打听一些你后院里鸡毛蒜皮的琐事,无趣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合上了眼睑,微微偏过头,似乎在说,与他讨论这些,也无趣极了。

    凤远有些心虚,他解释道:“你知道的,韩氏,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我只是……只是给她一个托身之所。”

    长公主睁开眼睛,牵着嘴唇一笑:“无所谓,只要你不拿着‘钟情不二’这一套来指责我,我也不会去管你的事,毕竟,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在对待婚姻上,你和其他男人没什么区别,你们天然地觉得,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应该三妻四妾,而女人就该从一而终,以夫为天。”

    “以前我是长公主,身份高贵,你会约束自己,洁身自好。现在我不是了,你自然觉得可以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纳个妾室,生几个庶子庶女什么的。”

    这样的评价,凤远不认同,也不接受,他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长公主眉梢一挑,问道:“是吗?那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当然。”凤远毫不犹豫道。

    长公主展颜一笑:“那好,你去把凌伯颐从龙椅上拽下来,扶我做皇帝。”

    “我也是凤子龙孙,这皇位他坐得,我自然也坐得。”

    她口中的凌伯颐,是刚刚登基的新皇,也就是曾经的三皇子,她与先太子的庶弟。

    新皇登基才一年,朝堂局势才刚刚安稳下来,先不说凤远有没有能力把新皇拽下来,就算他能,他也不会这么做。

    “别开玩笑。”凤远道觉得她在异想天开。

    长公主嗤笑了一声:“这就是我们不可能再走到一起的原因。”

    “扶持女子为帝这件事,别说去做了,你想都不会去想。”

    “因为‘男尊女卑’这四个字,深深地烙印在你的骨子里。你从来不认为,女子也可以为官做宰,可以封侯拜相,可以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凤远没想到她是真的在认真考虑女子为帝这件事,瞠目道:“你疯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难道传言都是真的?你真的有过那份心思?”

    “难道……难道你从前一直不支持太子,就是因为,你想自己坐上那个位子?”

    长公主睥睨着他,傲然道:“有什么不行?”

    她想到那个已经去了阎王殿的亲弟弟,心中依旧怨愤难消,鄙夷道,“太子虽然是我的亲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令人讨厌,在迷信男子为尊这一点上,他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开府之前,我只要出一趟宫门,他就觉得我有失德行,枉为女子典范,不堪长公主之位,用一堆腐朽可笑的陈规陋习来指责我,约束我。”

    “可笑,他自己的太子都没当明白,还来教我怎么当一个合格的长公主!都是那些泥古不化的老不死把他教坏了!”

    她批评了一通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夫子、假道学,诘责他们把太子教得既愚蠢又迂腐。

    批评完之后,她又回头继续骂太子,“不过,也是他骨子里就带着愚蠢和迂腐,不然,他怎么就只听得进去那些老东西的教导?却听不进我的教导?”

    “真是块朽木啊!最后被那些愚蠢的东西教唆得连命都没有了。”

    凤远心中震惊不已,犹疑道:“所以,那些改立皇太女的传言,不是二皇子党诬陷你的?是你……”

    “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长公主坦然地承认道,“我就是想试一试,父皇对我的宠爱到底有几分是真心的,我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扶我坐上那个位置!”

    “可惜啊,结果令我很失望。”

    “当初,我还安慰自己,父皇只是欠缺敢为人先的魄力,他并不是不爱我。”

    “可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欠缺魄力,他是从未想过女子可以为帝,他虽然是一个帝王,可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屈从世俗的庸人!”

    “他对我所有的宠爱,他给我的所有权势,都只是在利用我!利用我牵制我的亲弟弟!”

    “到了最后时刻,他宁愿扶持一个平庸的凌伯颐,他都没有考虑过我半分,哪怕我在政事上的才能远远超过了他的所有儿子!”

    “仅仅因为我是女子!就因为我是女子之身,所以他从未想过要把凌氏的江山传给我!”

    “牝鸡司晨,呵!”长公主极尽蔑视地嘲讽道,“你们男人,可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伪造一些指导世人的荒谬词汇。”

    凤远震惊地看着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长公主明明只是被先皇后利用,并没有直接参与太子谋逆案,可先皇还是执意要废除她的长公主身份,将她贬为庶人!

    不仅仅是因为要做给那些不明内情的外人看,更是因为,长公主一直存着一份惊天骇地的心思!

    凤远忽然发现,他从未真正地了解过这个枕边人,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永远是一副恣意高傲、洒脱快意的模样,他被她身上耀眼的光芒和锐利的气势所吸引,可他从未看清过这份光芒背后真实的她。

    他们成婚数年了,他从不知道,她居然曾妄想过以女子之身图谋皇位!

    这,这简直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的这个意图,怕是只有先皇看出来了,连新帝都被蒙在鼓里,不然,新帝不可能容许她留在凤家,不,是根本不可能允许她活着。

    “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万千思绪中,凤远只能劝道,“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你再不甘愿,也于事无补了。”

    “先皇从未考虑过你,不是吗?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败了。”

    他知道这话很残忍,但是他不能不说,他希望她能放下从前的一切过往,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重新生活,重新,与他一起生活。

    长公主惨然一笑:“是啊,我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可我的失败,不是因为我不懂权谋,也不是因为我不会他们的那些手段,我只是,比他们多了一丝善念。”

    “我总还记得,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母亲,我记得他们是如何抚育我长大的,我记得他们对我所有的好。”

    “可惜,我记得,他们却不记得了,我这个女儿,他们说舍弃就舍弃,没有一丝的犹豫。”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若是连骨肉亲情都能割舍,那就与畜牲无异。”

    “却原来,皇室是没有骨肉亲情的,能坐稳那个位置的人,注定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人,是坐不上去,也坐不稳的。”

    “呵!哈哈哈哈……”长公主苦笑道,“我居然,输在了一丝善念上,多么可笑!又多么悲哀啊!”

    听着这番控诉,凤远心中既疼惜她的处境,又震撼于她的野心,他劝道:“你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权势?执着于长公主的身份?”

    “难道,你就不能作为一个寻常女人活下去吗?你就不能享受到寻常女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乐趣吗?”

    “你的这番论调简直可笑极了。”长公主嘲讽道,“和外面那些庸俗的男人一样,自私自利,令人作呕。”

    “你们男人都认为,‘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为男人生下一个孩子’‘和男人一同养育孩子长大’,就是属于女人的最大的幸福!”

    “多么狭隘!无知!又充满恶意啊!”

    “你们就是用这些看似甜美的伪女德、伪幸福,把一个个鲜活闪耀的女子的灵魂,关进了黑暗压抑的笼子里,顺便把她们的身体锁在了后宅内院。”

    “让她们不能自己出去打拼事业,只能为你们男人的成就鼓掌欢呼,只能把父兄、夫、子的成功,当作自己的成功来庆贺。”

    “如果不能易地而处,你们永远体会不到女子的难处,也永远不能理解,女子对人生的追求不只局限在后宅的一亩三分地。”

    “你觉得你为了我,委屈在一个没有实权的小侍郎的位置上,已经是莫大的牺牲与让步了,你可曾看见我那些兄弟的皇子妃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们可能与你这个驸马一样在朝为官?她们可能与你一样在外自由行走?”

    “同样都是嫁入皇家,为何驸马就比皇子妃更自在?甚至还能纳妾?只因为驸马是男子!皇子妃是女子啊!”

    “即使是在皇家,即使是已经成为天下女子之尊了,也依旧逃不过这该死的礼教牢笼的束缚!”

    “凤远,你不懂女子,你也不懂我。”她语气坚决地道,“我凌澂慕,就算不是长公主了,也绝不会像个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样,躲在你凤家的私宅里,给你生儿育女,数着日子等着你的垂怜。”

    她闲闲地看向凤远,“等你今后,不再为了权势和地位,向安宛筝作出第二次妥协的时候,再来同我说这些‘做寻常人’的话吧。”

    “当你作出第二次、第三次妥协的时候,记得问一问自己,为什么不能作为一个寻常男人活下去?”

    一语谶成,后来,说是为情势所迫也好,说是为权势主动让步也好,凤远确实作出了第二次、第三次,很多次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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