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没有出宫。

    她只是觉得头疼的厉害,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想不起来,前事一片空白。要反应很久,才能想起自己叫孟合欢,是一个假公主。

    先皇养女。

    好像还和新皇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些都是她躲起来听宫人们说的。

    还有她几乎和所有好友交恶的结局。

    难道自己以前的性子这么坏吗?

    模模糊糊实在记不清了。

    “公主还没找到吗?”一个年纪尚小的宫人问。

    “没有,侍卫大人把整个皇宫都找遍了,甚至连池塘都整整齐齐搜了一遍,除了一些浮游之物,什么都没找到。”

    “欸沈姊姊,你说公主一个人跑走,又没吃穿,也没人伺候,怎么挨得过这几天的?”

    那个沈姊姊也很有想法:“公主是天皇贵胄,当然不会有事,倒是你,赶紧去当差,皇后宫里的姑姑可不好说话。”

    一双洗的发白的灰布衣,头上点缀着红绳,打眼看去,中规中矩。手指上的戒指却不俗。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人啊。

    皇后,传说中抢公主情郎的女人?

    她不由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抢走她的东西。

    是的,合欢从来都是一个小气霸道的人,这次记不清事情后便更加明显了。

    于是她跟着小宫女,偷偷来到凤仪宫,避开侍卫和太监宫女们。一路有惊无险,看来自己以前真的喜欢到处逛,宫里能躲人的地方记得门清。

    合欢摘掉衣服上沾的苍耳,偷偷躲进凤仪宫。

    皇帝皇后携手从宫里出来,看来是要上朝了,她猫在假山后面,慢慢望过去,看着那郎情妾意恩爱缠绵的画面。

    合欢的眼睛不差神盯着他们看,呵,这就是诗经里面描述的举案齐眉的夫妻吧。

    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情义,骗得了哪个?

    合欢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有许多气憋在心口,却像是没来由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殷明澜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的皇后,想到任性消失的合欢,心里不免觉得委屈了皇后,他握住皇后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冰凉凉,像是雪里面出来的一样,“这些事让底下人去做,你身为皇后,实在不必。”

    皇后却温婉地笑了,“虽然是皇后,但我也是妻子啊,妻子为夫君做这些事,不是理所应当?”

    殷明澜听着她这话,对比合欢的倔强宁折不弯,不由感叹:“如果合欢也像你这般柔顺就好了。”

    他没看到皇后身形一僵,跟着他的步子都慢下来。

    但合欢看到了,也读得懂唇形。

    殷明澜这段时间承受许多压力,摄政王和高家联手施压,也让他明白,自己的势力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足一提。

    他几乎是苦笑道:“如果合欢她当初做了我的贵妃,或者听从我的安排—”他没有点明,当初赐婚的事不过是风闻,他也不能把这种事的底细告诉其他人。

    “如今也不会是这种局面了。”

    他已经撑不住了。

    想到失踪的合欢,他心里竟然有一些怨愤,自己知道这种事情怪不了她,她又是受伤,又是被揣测,也一定很难过。

    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怪她。

    殷明澜将皇后的手放下,带着太监往前朝走去。

    今天又会是一场艰难的早朝。

    摄政王不知为何,对这件事十分执着,武将们也一幅看不得袍泽孤女被欺负的模样,争抢着上书,要他严惩凶手,并且将公主完好无缺地嫁给摄政王世子,扯来扯去,说这才是明君所为。

    殷明澜都要气笑了。

    这一副全天下他们最公正正直的模样,不去戏楼演戏都是白瞎了。

    孟合欢被他抛弃的时候怎么没人说话,他被逼着娶别人的时候怎么不挺身而出,摄政王一说话,就全部都不装聋作哑,装疯卖傻了?

    可惜,他是皇帝,仍然要面对这一切。

    心里叹了一口气,对皇后道:“你先回去吧。”

    皇后的眼神有些失望。

    殷明澜看见了,便伸手抚摸她的脸:“朕晚上再去看你。”

    年轻的皇后插着凤钗,金玉镶的珍珠子垂落,在她娇艳的脸侧。她娇小的身躯依在皇帝怀里,明黄色衣襟交织,说不清的缠绵悱恻。

    合欢看着殷明澜从身边走过去。

    奇怪,之前听到他的名字时,手指尖都是痛的,真正见到他,除了他刚才拉皇后手的时候,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认真打量这个人,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他,也不能否认他确实长了一副好相貌,只是身上的阴郁之气极大地破坏了相貌给人带来的好感。

    她是怎么和她定情的呢?

    想不起来了。

    合欢也不觉得沮丧,好的记忆自然会回来,坏的没就没了吧。

    这几天她已经听各种宫人说闲话,也随便拼凑了一个真相,大概是发迹之后抛弃未婚妻,不过这个人是当今陛下,便使得世人不能说他的过错,只能往另一人身上找补。

    “公主性情不好,做不了皇后。”

    “我怎么听说,是皇上不要她了?”

    那时她躲在一个无人的宫殿里,听这些宫人说着公侯伯爵。

    “这怎么可能,当年皇爷还在,今上还是太子,为了让长宁公主做太子妃,没少和先皇赌气。”

    “小杜子这你就不懂了吧,陛下再如何英明神武,他也是男人,男人就没有不见异思迁背信弃义的。”

    “谁说得?我小杜子为人就不会这样。”

    “我真是疯了,跟一个太监说男人。”那宫女嗔怒道。

    合欢从帕子里掏出来一块点心,她并不饿,身体也不觉得痛,如果不是头上的伤,她都想不到自己会是个病人。

    除了走的特别慢。

    但她又没有什么事,没什么目的地,只是慢慢闲逛。

    她跑到凤仪宫,就是为了看看背弃自己的人长什么样,见到了,心里也不过像完成什么任务。

    没什么好伤心的,也不如何激动,她就这样看着殷明澜离开。

    宫里的侍卫越来越多了,她总是能看见一个冷着脸的首领来回走动,他的耳朵可真灵啊,好几次差点让他发现。

    幸好她有秘密。

    --宫里的地道。

    如果不是那些人太过警惕,她不会想进地道。

    年久失修,潮湿难闻。

    但她失去了一切记忆,呆愣愣地呆在宫里,只会无比被动,总要先搞清楚。

    地道的事,是她记在自己手上的,身体有自己的记忆,带着懵懂的她到处摸索。看来当时自己也发现了身体不对劲,但在这个宫里一个人也不能相信,于是只偷偷给自己做了提醒。

    这个统领,她听到别人叫过他,长青,高长青。

    和高皇后是兄妹。

    是敌非友。

    合欢谨慎地猫着身子。

    “大人,凤仪宫上下都找过了,没有可疑之人。”

    他们在搜查凤仪宫?合欢压下嘴边的嘲讽,这是怕她伤人?有时候,她都想嘲笑以前的自己,到底是选了些什么人做好友知己,一个个没有一丝信任不说,见着个黑锅就要往她头上扣?

    “妹妹,你宫里没有异常吧?”

    “哥哥,公主还没找到吗?”皇后摇头温柔问道,秀雅的面上全是担忧。

    高长青皱紧眉头道:“没有找到。”

    他原以为这差事没什么难度,一个柔弱女子,必然出不了宫,皇宫这么大,就是只狸奴,也该瞧见影子了,可不知道公主到底躲在哪里,竟然一点踪影都没有。

    “妹妹你盯好自己宫里,千万不要让人冲撞了。”他仔细叮嘱,一派脉脉温情。

    毕竟这公主如今似是疯癫,皇上总是念及旧情,舍不得申饬,万一她因爱生恨,女子情郎被抢,也算深仇大恨了,她伤着妹妹怎么办?

    “哥哥不用担心,我宫里这么多人,没事的。”皇后安慰道。

    高长青唉了一声,“现在摄政王一派都在传,说谁不知道我高家和长宁公主的关系,公主失踪让我来找,就是监守自盗。”他显然被气的不轻。

    “哥哥,何必和他们计较。”皇后安慰他,衔珠凤钗晃动,粉面含威。

    “帝心难测,我也不好上书自辩,”他显然极为厌弃嘴里这个人,“这个孟合欢,简直太不像话,如今皇上派人这么大阵仗地寻,宫外的人都听到风声,知道咱们的公主丢了,外头说什么的都有,简直不成体统,皇室颜面,都叫她丢尽了。”

    “妹妹你可要让下人们护好自个。”

    听他再三提起,皇后终究还是应了。

    高长青的身影远远离去。

    皇后看了一会,扶着嬷嬷的手,在院子里走着消食儿。

    “娘娘,听公子的话音,想必是怕那位公主忽然寻到您报复。”她目露担心之色,“您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是警醒点,让手下太监们好好搜搜为妙。”

    皇后摇头,凤袍上的凤凰几乎要飞出来一样,栩栩如生,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炫目的色彩。

    “哥哥都找过了,这些小太监如何比得了他?”她说的笃定。

    那嬷嬷也笑:“是了,有太后和高家在,只要娘娘早日生下太子,别管什么公主,都夺不走陛下。”

    合欢没有听他们继续说下去。

    她怔怔地听着鸟儿叫,大概是只懒鸟,既不愿去温暖的南边,又没有早日修好巢穴,便只能在风里受冻。

    就如同以前的她一般,舍不得偷偷离开,慑于天威和往日情谊,狠不下心寻个夫家出宫,就只能被这些人辜负。

    即便失去记忆,她也不觉得自己是那些人嘴里的那种人。

    否则殷明澜怎能这般打她的脸,高家能轻而易举地抢夺她的东西?

    合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说她陷害别人,为什么要这样一副样子对着她,好像她是天底下最无耻的小人一样,只要她走一步就是在想陷害别人的方法。

    三人成虎,辩不过来。

    宫女也说,民间也闹得沸沸扬扬,百姓知道她肆意妄为,陷害别人,有耆老大骂她坠了亡父颜面,书生叹她误了往日清明。

    反而都说,还好陛下没有娶她。

    皇后是要母仪天下,贤良淑德,而长宁公主,肆意妄为,我行我素,只会顾着自己,明明一副祸国妖妃之像。

    合欢心里空落落的。

    就像是曾好心帮了蜜蜂挡雨,它缓过劲来后,一点也不顾及往日情谊,用尽全力非要蜇她一下。

    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何有人变脸恁般快,有人携着煌煌天威,非要和她过不去,有人鸠占鹊巢,有人背信弃义,却非要拧成一股绳,恶人先告状,将一切的不堪和阴暗心思倾泻在她身上,却不容许她喊冤陈情,推拒逃离。

    合欢心里涌出一抹厌恶之色,恨不得明日就离了这宫里,无论什么方式什么由头,从此再也不回。

    好在,一场大病,昔日的情谊都快忘静了,她有些乏力地想着,再也不会被那些回忆困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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