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闻氏,大老爷们儿闻耀灵养有一子。

    姓闻,这是屁话。

    名云谏,字启。

    传闻闻云谏小公子自幼脾气古怪,长了张惹人怜爱的脸,却除了他老爹,没人敢不要命去怜。

    不是被那双笑眯眯的丹凤眼盯死,就是被闻启给怼到心肌梗塞,亦或者被他不知从何处煽动而来的小矮人团伙给“围攻”要零花。

    突然有一天。

    闻小公子主动请缨去山上修炼身心沉淀自己……不,就是躲起来了。

    王爷对这个孩子宠爱有佳,有求必应,却也舍得。

    于是闻小公子还在圆滚滚的年纪,便开启了自我放逐之旅。

    只是他爹依照自己审美为小公子打造的林间猎屋,有几分特立独行,超凡脱俗的意味。

    内墙上,动物集会一样挂着熊皮虎衣,兔尾雕毛。

    有种土豪没文化的扎心审美。

    还有亮黄色床幔,大红花开满桌布,青瓷碗碟翠绿异常。

    闻启不忍直视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都是阿爹的心意,他在心里默念三遍,不要生气。

    虽然审美上闻启不敢苟同,只要忽视旁边过于饱和的窗幔颜色,棕褐色木料在壁炉火舌映衬下,蔓上暖黄的光,倒也显得温馨。

    这是他一二三四……说不清第几次上山。

    他一上山,说明小公子心情又不好了,视线里千万不能有人存在。

    但饭还是要送啊。

    于是每回领到给他送饭任务的人,没哪个不是欲生欲死。

    王爷只笑眯眯地说,能面送闻启之饭者,受上赏;于屋外码柴火亦不倒者,受中赏;能将点心置于屋外又落荒而逃者,受下赏。

    这才勉强凑齐了几队“敢与闻启见面队”。

    又到了晚饭时间。

    闻启没关窗,掇了个矮凳坐在火炉边,脖子以下烤得滚烫,而北风拍在脑门上,脑子却清醒地打颤。

    热气堵塞在下颌和脖子,连着耳根都发烫。

    闻启感觉,他有一天会把自己给作死。

    少年眼皮很薄,右眼上挑位置点着芝麻绿豆大小的痣,掀起眼帘的时候,平添几分狐媚。

    可能因为瞳色太浅,肤色又胜于树上冰霜,有一种要命的魅惑。

    却也极尽凉薄。

    门外传来沙沙的声响,闻启耐心地等送饭的人离去。

    换做往日,他要么偷偷守在林子里和他们捉迷藏,要么拉几个胆子大的进屋烤烤火聊聊天。

    但他今日也没心情逗他们。

    寒风带过木窗嘎吱一声响,闻启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实在听不下去这群蠢货的骚动,少年清了清嗓子。

    尴尬的变声期此时却让声音显得更加不耐,像是下一秒就要咳出血来威胁谁。

    烦躁。

    心情实在不好。

    他仍旧半阖着眼,瞳孔中焰火不带温度地跃动。

    许是听见屋内声响,外面的沙沙声急促了些,然后肆无忌惮地变大。

    最终。

    “咚”的一声,响天震地。

    林间惊鸟一飞而起。

    闻启闭上眼睛,额角跳了跳。

    屋外搬东西的几人也没料想事情会朝这方面发展。

    傻鸡一样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哪个二货撞的……

    就在几人顶着脸颊上两坨山楂红,目光呆滞想死的片刻。

    旁边又是一声巨响。

    闻启一脚踹开房门。

    轻掀眼帘,蹙眉斜斜望过去,目光中有些幽怨。

    他丢过去一块石子,落在松软的雪地里,悄无声息,毫无威慑力。

    “喂,搬这么慢,想进来烤火吗?”

    声音还有些稚嫩。

    那些人一见着他,见鬼一般不由分说就作鸟兽散。

    好像不是邀请他们去烤火,而是烤他们。

    因几人衣裳颜色着实喜庆,冰天雪地里,几团大红大紫的花,肆意绚烂却略显狼狈地开在闻启眼里。

    ……

    他这才不紧不慢扭过头看向屋脚的柴火堆。

    勉强能看出原本三角的形状,现在像一滩烂泥,丝毫没有柴火的尊严。还似乎妄图给想靠近破屋的人留下重重阻碍。

    智障才会被这绊住吧。

    墙边的小桌旁还有用油纸包裹,整齐叠放的点心。

    他的晚饭。

    闻启也不过刚满九岁,身量还未抽条,腿也相对短短的,穿得厚了行动起来有些不便,他像个不倒翁摇摆着过去,弯腰一百六十度拾起几根柴火。

    因是专门为他劈得小了些,还算不费力。

    他又伸出小胖食指,勾走桌上的点心。

    小螃蟹一样顺着墙缩回屋去,勾脚将门带上,顺便看了眼远处还很明显的几朵富贵花。

    也是辛苦他们了。

    今天来送晚饭的人们。

    闻启拆开油纸,还没将手暖和回来,门外又有了动静。

    一深,一浅,像是在雪地里拖行什么重物。

    不过却丝毫没有掩饰。

    忽然。

    一阵闷哼,木柴滚动碰撞,碾压积雪,噼里啪啦比过节还热闹。

    ……智障来了。

    然后蓦地一声巨响撞在木门上,连带抖落些檐上积雪。

    闻启皱眉,沉默着看了眼地上尸骨无存的桂花糕,这才缓缓抬起头。

    透过木板间可怖的缝隙,闻启看见屋外有一团黑影。

    却好像又不是黑色。

    因为顺着缝隙渗进来了些粘稠血痕,混杂泥沙,有些发黑,却早被冻得没了血腥味。

    夜色沉寂,木窗又发癫了一样不停灌进来北风。

    冬日天黑得又快又早,方圆几里只剩下屋内这一豆亮光。

    闻启盯着那团血,一时不知道是自己凉了,还是这血凉了。

    无言地看了眼手里新拿的桂花糕,咬下一口,放回去一半包好,他懒懒起身横过去开门。

    最好是什么大事。

    门向外推开,必然压着外面的不明物体,只听见有人倒吸一口混着冰碴的凉气,“慢点……疼。”

    闻启竟还听话地放缓了速度。

    小公子从门缝间探出半颗头,冷冷地朝地上那人一望。

    然后呆住了。

    “这回怎么还不走,冻死我啦。”

    黑色帷帽遮住大半的脸,地上的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睫毛如黑羽扇般,又无力地垂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却有一种轻松惬意的笑意。

    屋内烛光在闻启身后匀出去星星几片,他这才看清了来人。

    但闻启觉得她不是谦虚,是真的要死了。

    不过不是冻死。

    他扫了眼屋前的台阶和屋外的雪地。

    怎么这么多血啊……

    弯弯曲曲,长蛇一般蜿蜒到那团黑球身上,暗黑猩红。

    闻启这才打量出,地上那团黑色不明物体正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

    一身煤球打扮,裙角处开叉卷边的地方裹上茸茸积雪,黑色的布料被穿成灰扑扑的。

    而她望过来的时候,嘴角浅笑,旋出两豆好看的梨涡。

    他眯起眼睛,皱了皱眉。

    小公子心情很不爽。

    你谁?

    我谁?

    ……这他爹的谁家?!

    “你……”闻启一时有些语塞,看了眼女孩苍白的唇角,又眼观鼻,鼻观口地独自扭捏了一阵,轻轻蹲下,一边警惕地抬眼盯着她,一边踮着脚将手里的暖炉隔老远递在她肚子上。

    女孩近距离看到闻启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白白嫩嫩的,苍白唇角勾了勾,“谢谢哥哥,但我好像要死了,想死之前暖和暖和。”

    “……嗯。”

    闻启只是点点头。

    耳根却因为这声“哥哥”不自觉裹上一层粉嫩。

    女孩:……嗯?

    这附近没人迹,更别提医馆,闻启就算迈着小短腿狂奔八百里。

    她也没得救。

    何况还伤得这么重。

    等死吧。

    叫哥也没用。

    隔得近了,他又看清女孩身上有捆绑痕迹,右臂衣裳被皮鞭给扯破,嫩白手臂在底下冻得发紫。

    她手上还有道道刀伤,像是设计好的,划得长短排列有序,翻出的皮肉似乎都硬了。

    还有周身数不尽的擦伤。

    但小姑娘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她瞥眼看了看屋内陈设光亮整洁,和自己之前不请自来的时候一样。

    目光扫到墙上审美独特的兽皮时,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讲究。

    她出生以来就行走江湖,也算见多识广,一眼看出阵法凶险。

    不过不是针对活人。

    但布阵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她将手里的暖炉抱紧了紧,善解人意笑道:“我不进去,哥哥你能把门打开一点吗?”

    摸爬滚打这几年得出的结论就是,嘴甜些,总有脸皮薄的人会受不住。

    比如这位小公子。

    闻小善人果然退回去半步,让开屋内的暖气,又探过手小心把危门给推开。

    短短三个时辰不到,遭受两次重创,他可不保证不会塌。

    他还是积点德吧。

    女孩看着他也新奇,明明比自己没大点,目睹自己这一具淌着血迹的身体,竟没有一丝畏惧。

    但,也没有正常人的怜悯。

    男孩就淡淡地看着她,他瞳色很淡,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闻启靠在另一边门框,暗红色大氅拖地,衬得小脸圆润雪白。

    像一个山楂球落了雪。

    虽还没长开,倒是个美人坯子。

    没有过多的诘问和好奇,倒也省的她在生命的最后还要费力重复那一遍遍的解释。

    但可能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她那天说了很多话,又冷不丁问了一句闻启家里发生什么大事了,可以给将死之人聊聊,包管带到棺材里,一丝风声不泄露。

    一个陌生人而已,闻启没理她。

    不过还是不由自主想了下,除了隔壁商老头脖子一伸一命呜呼,隔夜商家老宅起火,无人生还之外。

    阳光还算明媚。

    见闻启不理她,女孩又神神叨叨地说闻启这儿很干净,一看就有人精心布置过,提醒他没人在的时候不要开门。保不齐放进去什么邪祟。

    “你胡说什么?”闻启皱了皱小眉,不知不觉已经靠着墙缩在地上,抱着膝盖团成一团和她聊了起来。

    他也是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我说,给你添麻烦了,尸体随便你处理。”女孩小心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扳过闻启的手。

    小男孩的脸皮薄,面色再沉静,薄透雪白几近透明的耳骨皮肤,却明晃晃渲染开血红。

    当真是红透了。

    她只笑了笑,将一只蝶蛹轻放在他掌心,垂眸轻声道:“还活着,送给你。还有……多谢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五颜六色的双手,有伤有疤,有血有烂肉,却手无寸缕,无牵无挂。

    他们又聊了许久,彼此默契地保持着陌生人的礼貌边界。

    即使这场面一看就有很多故事,但涉及的话题仍旧无关痛痒,不涉私密。

    反而让人安心很多。

    睡着前,闻启脑子里还是女孩拉拉杂杂的一堆话,其中一句反复在他脑子里回响。

    “哥哥,总是要出发的,不管成王,还是成寇。”

    像是在劝解他。

    女孩眼睛定定地看着林深处,语气却悠然如松间白鹤,似乎满身的伤长在他身上。

    她说:“不要在意那些人说的话,有的人有嘴,却不一定有脑子。”

    女孩年纪虽小,也许因为满身的伤,还有瘦得有些脱相的脸,这些话说出口沉稳持重,丝毫不显突兀。

    倒有亲身体悟一般真诚。

    屋内中心,柴火不知疲倦地燃烧。

    后来不知道谁先睡了过去,就这样,他竟然也没被冻死。

    第二天阳光毫无温度地晃醒闻启时,他怔然片刻。

    该起来收尸了。

    这么重的伤,一夜时间,必死无疑。

    手里的蝶蛹震了震,闻启睁开惺忪双眼,惊恐地摊开掌心。

    蛹上缓缓爬出一条裂缝,然后逐渐延展伸长,拓宽,迸裂。

    他好像听见了破茧的声响,如此清晰。

    一只淡黄色蝴蝶亭亭而立,在他手心振振翅膀,毫无留恋又毫无怯意地朝头顶光晕处飞去。

    那晨光竟有些晃眼。

    以为下次相见,得等来年。

    蝴蝶却说,若是重逢,已是来生。

    忽然。

    对面传来咳嗽声。

    闻启恍然回头,那黑裳上还未化去的雪花潄漱抖落。

    以为只是住一晚就埋了,闻启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好几年。

    “早上好。”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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