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把眼里的模糊眨了回去,又重新打量眼前红衣女子,却怎么也不能和竹林里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记忆中黑色身影的女子身形健硕些,颀长而英气十足,爱戴一顶女巾濮头,鬓边插着一朵时令花,身影看着娇弱,手起刀落间却寸草不生。

    但眼前的女子一身红衣飘摇,身材纤瘦许多,一头银发半束,与细白肤色交相辉映,皎皎如月,目色冻人。

    平白给人一股压抑之威。

    但她的音律绝对是这人教的。

    昭然拍下闻启的胳膊,上前一步,笑眯眯讨好地望向还站在竹叶上的师父。

    “我弄的,师父。”她打着呵呵来回踱步,说得眉飞色舞,“这个塔啊,阴邪得很,你猜怎么着?哎,这里面有一堆死尸啊,还平白生出来些怪虫子攻击我们。”

    昭然想到刚才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颤,“惨不忍睹惨不忍睹……不过没事了,我都解决了,这里离师父所在的江城如此近,发酵下去,想必迟早会受影响。”

    昭然拍拍手上的灰,笑眯眯朗声道:“不过现在都解决啦!”

    凤澜冷道:“这阵是我弄的。”

    “对啊,说到这个阵……嗯?”

    凤澜凉凉掀起眼皮,她五官清丽,脸型偏瘦,转角处更显锋利,被她乍一看,心里还是有些打颤。

    “这动不动就毁了所有人的架势,还真是朱律的好徒弟。”凤澜说,“前些日子捞上来的死尸,没人认领,我堆的。”

    找木塔找了三天,搬尸体搬了六天。

    这好徒儿半柱香的功夫就给她炸了……

    昭然按住不停跳动的右眼角。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

    她本就是来拿刀的,印象中没一个师父好相与,她硬生生掰过话题,道:“师父,您叫我来取刀,取完刀我就滚。”

    “不是我。”凤澜将四人扫了一眼,眼底的嫌弃呼之欲出,“玄英算出来你快醒了,朱律给你送的传音符,不过她们都不在这儿。”

    “走吧。”

    凤澜又吹了下手里的竹笛,木板废墟下动了动,而后归于寂静。

    最后还是成了乱葬岗。

    她忽然转头看向背后四人,四人立马被钉在原地,凤澜瞥了眼昭然腰间的骨笛。

    “回去做灯。下回还没长进,把你做成灯。”

    一路上昭然才稍微理清这几个师父和自己的关系。

    凤澜自然就是自己民间手工艺柚子灯的传承老师傅,顺带教自己把笛子吹响。

    玄英师父主修算命和卦术,如今已经成家立业,这几日嫌弃江城飞尘过多,刚生了孩子,去外地养身子了。

    而发来传音符的朱律师父算是昭然直系师父,刀枪剑戟,无一不通。就是有个毛病,嘴馋,倒也算是三位师父里最和蔼的。

    昭然悄悄看了眼前面的凤澜,心叹果然花姨说了修道之人十分好辨认,红衣束腰,面色冷峻,眼中全是杀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扔在上元节的人堆里,她隔八百米就能把凤澜给挑出来,然后掉头就跑。

    凤澜似乎心情不好,昭然也不敢多话。

    默默走了会儿,她心里还琢磨待会儿怎么回去救大胆,就在余光里看见一瘸一拐的人影。

    差点忘了闻启这一茬!

    昭然的黑色帷帽早在进塔之前就已脱落,他们两个同吃同住这么些年,闻启不可能没认出她来,竟还仗着脸上挡了层面具持续装傻。

    她故意走得慢下来,落在几人最后。

    手欠地一路分花拂柳,是朵花都被这只咸猪手给狠狠摸了一把。

    当余光里出现暗红色的衣裳,她嘴角微弯。

    估计好距离后,转身迅速出手。却不料闻启反应竟也极其迅速,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手腕。

    昭然毫不迟疑探出左手,直掏他腰间,眼看就要再一次被抓住,她反手捏住闻启双臂。

    眼睛刚好对上那双浅褐色瞳眸,她微微一笑,双脚离地,借力打力,旋身和闻启一并摔倒在地。

    而她趁机跨坐在闻启身上。

    “二启,三四年不见,还装作不认识我啊。”她捏住闻启下巴,微微抬起他的头,左右移动着打量了下,皱眉啧了一声。

    “长得越发好看了,面具都挡不住狐狸尾巴。你这身手还是我教的,还想打赢我。”

    身下的人此时完全卸力停下挣扎,却似乎因刚才一番打斗伤了些元气,右手捏成拳捂在嘴边轻咳了下,笑着答:

    “我不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认出我这个哥哥嘛。”

    昭然看着他有些气虚的模样,想起刚才在塔楼里,几乎所有的攻势都被林茨分了去,似乎在偏袒他,不禁皱了皱眉。

    还这么虚?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拍了拍闻启的右腿,问:“腿什么时候伤的?”

    闻启也不着急爬起来,双手枕在脑后,撅了噘嘴,学着刚才昭然不耐烦的表情:“打架打的。”

    昭然失笑,一拳轻打在他肩上,“我这不就上回锦官城外不小心弄的嘛,知道还问,找打不是。”

    闻启眯着眼睛一脸痛苦地捂着右肩,“我这也不就是在北庭打仗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这边。”昭然笑着把他捂着肩膀的手移了个位置。“捂错了,傻的不是。”

    嘴上不甘下风地骂着,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了。

    “你们干什么!”盛叔放转身就看见昭然把闻启给摁在地上锤,惊呼一声,忽然迈着小碎步赶上来劝架。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师兄师姐,有事好好商量,刚才在塔里我们都是同生共死的好伙伴,真情难得,我们应当更加珍惜才是,怎么能这样呢!”

    盛叔放说着就要把昭然从闻启身上架走。

    林茨听到他一惊一乍也跟着走了过来。看见自家王爷被人心甘情愿骑在地上,不由地抬了抬眉。

    站在一旁看戏。

    昭然不得不佩服盛叔放的胆量,记忆里,凤澜师父算最严格的一位。既然他是来投拜凤澜师父的,如今这幅弱柳扶风模样,还他爹的嘴碎,省不得会被狠狠“教育”一番。

    昭然正好不想动,任凭盛叔放抬自己。

    她被盛叔放捏着胳膊拉起来,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顺带虚着眼睛看了眼不远处也停下来回望的凤澜,虽只有小小一个剪影。

    但她知道,盛叔放迟早会为自己嘴碎付出代价。

    毕竟凤澜收徒……她瞥了一眼躺在地上好整以暇的闻启和旁边抱胸一脸冷漠的林茨。

    凤澜收徒,是个颜控。

    从眼前一横,一竖的两个人就可以看出来。

    在盛叔放终于将昭然拖起来时。

    只听见下面冷冷的一道声音,显是心情不太好:

    “放开我妹。”

    盛叔放消化了十秒,刚才跑进耳朵那一串字是什么意思。

    他猛然间松手。

    昭然还在打探前方师父的心情,好随时应对,被猛地一放,又坐回闻启身上。

    ……

    盛叔放声音都劈了:“你妹!”

    旁边木桩似的林茨也难得开了尊口:“你妹?”

    “别骂脏话。”闻启把昭然扶开,一骨碌爬起来,又去拉她,站直后抖抖身上的灰,冷不丁和盛叔放站在一起,比他高出半个脑袋。

    他笑着摘下脸上面具,一把揽过盛叔放的胳膊:“不是吧,盛大公子,这就不认识我啦?”

    已经是快日落的时候,太阳的光温厚不刺眼,闻启比起以前长得更好看了,丹凤眼邪魅修长,垂眸时,斜上角的痣点缀薄薄的眼皮,显得妖媚万分。

    偏他笑起来迷惑性很强,阳光铺满一脸,明眸皓齿,警惕的人会注意到他眼里的杀意,但那瞳色又极浅,温润地包裹着一切罪孽。

    盛叔放猛然看见这张脸,像被刺戳心脏一般难受。

    “闻,闻将军?” 盛叔放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惭愧惭愧,我已经不当富人好几天了。从今日起,自力更生,也能顶起一片天地。”

    闻启挑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穿着,虽然沾了灰土和血浆,但布料质地与其上金线钩织,珍珠点缀的样式还依稀可见。

    他干笑了笑:“当初还没上战场,你就吓尿了,现在胆子明显见长啊!”

    盛叔放红着脖子躲开他的手臂,憋得耳朵也泛出血色,“祁王就别再调笑我了,我还要拜师呢!”

    两人的相识,是盛叔放一辈子不想回忆起的一段黑历史。

    一切的痛苦记忆都源于盛叔放曾经去北庭军中锻炼的决定。

    如今世家大族,名门望族的子弟若是想抬高自身威望,都会去军中美其名曰“锻炼”一番。

    若是能赢得军功拔得头筹,自是满载而归。但若是对自己不自信,多会选择一位出色的将领投奔,蹭一些运气。

    不自信的盛叔放则选择了闻启。

    当时盛家刚在白龙山挖出了金矿,一时间占山为王,富可敌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正是风头盛的时期。

    时人有言:盛家一粒米,百姓十年粥,盛氏一瓢水,能沃万里田。

    玉碎连城,其家田产鸟雀难越云云。

    但暴发户弱点很明显,根基不稳,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而军中暗处的禁忌规矩比明处多,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

    盛叔放又被老爹下了死令,要么死要么从军。

    他才选择了相信闻启。

    话说当时正值两军交战,对峙焦灼时期,盛叔放冷不丁被插进军营里,刚巧惹了闻启一脸晦气。

    这种世家子弟一般都是中看不中用型,闻启就派他去城楼守着防线。

    当个花瓶。

    门楼上多个人头,在敌军眼里也多了分气势不是。

    不过这气势本人在飞箭擦肩而过的时候,直接吓尿了……

    这是没人能想到的。

    尿得万众瞩目,掌声雷动。

    当时飞箭上洒了火油,点了焰火,对准盛叔放旁边的茅草亭直奔而来。

    眼看就要大喊走水了,自乱阵脚的时候……

    众人有些慌乱之际,一股小泉滴落在那箭头上,趁着火势还没蔓延开,悄咪咪地,一举歼灭。

    只不过还有些骚味……

    盛叔放只记得当时死亡的寂静有三秒吧。

    人声鼎沸的战场愣是一点声响没有。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

    敌军在等待火势蔓延,己方被这神来之笔弄得有些招架不住。

    “好样的,盛家公子!”

    不知谁喊了句,城楼上忽然爆笑,惹得楼下攻城的敌军以为楼内忽然多了什么增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万万没想到这一泡尿,直接浇灭了夷狄胜利的希望。

    直到现在军中熟人都给他起了个“转运使”的诨号,人有内急,尿来运转。

    盛叔放着实不愿回想,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瞪圆眼睛捂着嘴指了指昭然,又退后一步指着闻启,又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那根手指。

    “有屁就放。”闻启说。

    如果道友是祁王的妹妹,那这位他曾想搭便车的道友,不就是……

    只听见剑鞘与佩剑碰撞,兵器摩擦发出轻响。

    盛叔放被吓得浑身一抖,保持着睁圆眼睛的形态,脑袋脖子没动,眼珠眨也不眨转向旁边的林茨。

    他双手奉剑,单膝跪地,微微颔首,恭敬道:“女君,方才多有唐突,还望见谅。”

    喂!要跪怎么不叫上他,抢先一步,太心机!

    盛叔放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一天之内他和一国的两位君主出生入死了一回。

    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一个是瘸子,一个是投机取巧的小道士。

    他膝行过去,平移到林茨旁边也恭敬地拘了一个礼。

    “女君,祁王,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此时,那边地平线上的人影等的有些不耐烦,手里转着笛子,朝这边喂了声:“走不走啊!要不吃了饭再走?”

    螳螂捕蝉,一物降一物。

    被跪拜的两人都知晓凤澜的厉害,把这师父惹怒了可吃不了兜着走。

    来不及扶起地上的盛叔放和林茨,昭然和闻启此时如同两只落水狗,打了个惊颤,连忙笑道:

    “来了师父!”

    “师父想吃梨糕吗?徒儿带了好多。”

    “诶,我把师父的徒弟给顺路稍了回来,师父不奖励点什么吗……”

    看着三人的身影,盛叔放默默盘算。

    这个师。

    他拜定了!

    说出去是昭然和闻启的师弟,那得多长脸啊。

    桀桀桀,桀桀桀!

    “哎,林茨,你等等我!”他还没邪笑完,林茨已经跟了上去,盛叔放忙道,“我腿有点软,你等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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